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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於是她站起身來,走向一邊,背對著芹官,以無言而且不想談下去,作為抗議。芹官自然悔恨著急,趕過去扳住她的右肩,猶未開口,小蓮已轉身卸肩,一巴掌打了過來。

  打是往上打,用的又是左手,力道不足,很容易地為芹官捉住了她的手;掌心溫暖、掌背軟滑,芹官便捨不得放開了。

  「你看你的氣性多大!」芹官笑著說,「你不想想,我花了好大的心機,才能跟你見一面,莫非就為的來惹你生氣。」

  聽他這樣說,小蓮幾乎又要掉眼淚;不過嘴上還不肯服輸,「本來是你說話可氣!」她說,「家宅六神不安,莫非都是我的罪過?」

  「好了,好了!咱們不管春天下雨;只談夏天的荷花行不行?」

  小蓮想了一下答說:「荷花打泥土裏鑽出來,自然會往上長,到了時候開花——」她驀地裏省悟,不能再往下說;硬把話縮了回去。

  芹官卻不肯輕放,「開了花結子是不是?」他看她嬌暈滿面,不由得一陣心蕩,湊在她耳際,輕聲笑道:「我替你結個子好不好?」

  「去你的!」小蓮嗔道:「這是甚麼地方?你說這種話也不怕罪過!」她奪出手來,合十當胸;同時又說:「我替你在求菩薩。聽說你昨天才替老太太來完願燒香;今天在這裏喝醉了酒似地,胡言亂語,還不趕快來磕個頭。」

  說完,走到條桌前面,拈起一枝線香,在芸香爐中點著了,插在另一具香爐上,又從條桌下面抽出一個蒲團,向芹官招招手。

  「你過來磕頭,我替你禱告。」

  受了責備的芹官,盡消綺念,乖乖地俯伏在蒲團;聽得唸唸有詞的小蓮,為他禱告完了,方始起身。

  「咱們坐下來,好好談談。」芹官說道:「你如果沒有個妥當的處置,我心裏放不下。」

  「其實也沒有甚麼?這裏的悟緣師太對我很好;舅母如果討厭我,我可以躲到這裏來。」

  「你舅母果然討厭你不是?」

  「現在是沒有。」小蓮很含蓄地說,「日久天長,難保不說閒話。」

  「到了那一天,你就躲也躲不過去了。」芹官說道:「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得有個歸宿!你自己說好了,該怎麼辦,我總替你想法子就是。」

  小蓮不作聲,低著頭拈了幾粒薰青豆,慢慢咬嚼著,好久,才抬頭說道:「蘇州人說的,船到橋門自會直。這一會兒也急不出一個辦法;過一陣子也許你用不著費心思去想,就會有辦法出來。我也跟你說一句總而言之的話,你不必為我急!我自己都不著急,要你著急幹甚麼?再說,這又不是甚麼火燒眉毛的事,何用著急?」

  她的語氣舒徐,芹官心裏覺得寬了些;點點頭細細體味她的話,似乎心思活動了,過一陣子,也許願意重回雙芝仙館。甚至現在就已願意,不過先前說得太硬,一時無法轉彎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可操之過急;芹官大感安慰,還想說些甚麼時,只聽鐘打四下,小蓮一驚說道:「可不得了啦!到家都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會叨念成甚麼樣子?快走,快走吧!」

  芹官也很著急,但總覺得有一句要緊話想說;因而搖手說道:「你別嚷嚷!讓我定定心,說一句話就走。」

  「好吧!你定下心來想一想。」

  「啊!」芹官想到了,「你給我一樣隨身用的東西;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看一看。」

  小蓮何忍拒絕,又何肯拒絕;正在思索,要找怎麼樣的一樣東西,才能表達自己的情意時,芹官卻又開口了。

  「把你這方手絹兒給我吧!」他指著她拴在腋下那個鈕扣上的,一方雪青繡花綢絹說。

  小蓮想了一下,有了主意;即便答說:「這方手絹兒髒了——」

  「不要緊!」他搶著說,「要用過的才好。」

  「我給你一方用過的就是。明天下午你讓阿祥來取。」

  「此刻不行嗎?」

  「不行!」

  「為甚麼?」

  「別多問!我也沒有工夫回答你。趕緊走吧?」小蓮問道:「怎麼來的?」

  「坐轎來的。」說著,芹官急急忙忙往外走。

  果然,只見阿祥已急得在原地旋磨打轉;一見芹官,喜逐顏開,快步迎了上來說:「轎子早在山門口等著了。這會兒回家,還得趕上老太太那裏的晚飯。」

  這時悟緣亦已走了攏來,芹官少不得又道個謝;無心周旋,匆匆上轎。轎班得了犒賞,格外賣力,真像飛毛腿似地,一陣風趕回家,將阿祥拋得老遠。

  一進街口,芹官便知不妙。原來自曹寅下世,臣門如市的盛況,便不復可見;曹頫如不在家,門庭益發清寂,而此時角前卻聚著些人,高舉燈籠火把,彷彿正在待命出發;其中有兩三個人,發現轎子,隨即奔了上來,這就很明白了,正是要來尋覓芹官。

  果然,領頭的是何誠,一把扶住轎槓,一面走,一面轉頭向轎中說:「芹官,你倒是到那裏去了?不把老太太急死!」

  一聽這話,芹官方寸大亂,不知如何回答?轉念想到有轎班在,行蹤是瞞不住的,不如先說實話:「我在法藏庵。」到法藏庵去幹甚麼,就只有再編理由了。

  「在法藏庵?尼姑庵?」何誠又問:「阿祥呢?」

  「不是在後面嗎?」

  何誠鬆手往回看,但見阿祥跌跌衝衝地往前奔,是竭蹶的模樣,便知轎班是格外賣力趕了回來的。

  「你這小子!」何誠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大聲喝道:「把芹官帶到那兒去了?你說!」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祥,本就站都站不穩了;一聽這話,恰如晴天一個霹靂,頓時震倒在地。何誠踢了他兩腳;他嗷然一聲,翻轉身來,抱著頭,嗚嗚地哭出聲來。

  「你哭也沒有用!」何誠又踢了他一腳,「反正你小心著吧!看震二爺揭你的皮。」

  ***

  萱榮堂中,裏裏外外都是人,但聲息全無;一個個面色凝重,只有芹官強含著笑意,竭力想沖破僵硬的局面,但絲毫無用。

  「你就不想自己,總也該想想老太太;天黑了你不回來,派人到朱家去問,說未時就走了。走到那裏去了呢?親戚熟人家,凡是你去過的地方,都問到了,說沒有見你來過;你想,老太太急不急?如果急出甚麼病痛,怎麼得了!這麼不孝,老太太真是白疼你了!」說到這裏,馬夫人不由得就掉眼淚了。

  見此光景,芹官五中如沸,頭上冒出熱汗;雙膝一彎,跪倒在母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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