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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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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馮班?」寶親王打斷他的話問:「是馮定遠嗎?」 正是馮定遠;他是江蘇常熟人,以布衣而名動公卿,詩學中唐,工夫極深;又精於書法,四體皆擅,但不輕為富貴人家落筆,是康熙年間真正的名士。 「是!」方觀承答說:「馮定遠有兩個兒子,觀承認識的是老二馮行貞,好射箭,連發兩矢,能以後矢追前矢;他有樣獨創的暗器,拿雞子敲一個洞,挖去黃白灌上石灰。獨行遇盜,到危急時,用這項暗器取對方的眼睛,百發百中;山東響馬一聽是馮二爺來了,無不退避三舍。或者說是馮二爺的朋友,只要信而有徵,亦可倖免。」 「怎麼叫信而有徵?是不是以他的那樣暗器為信物。」 「王爺一猜就著。」方觀承笑道:「正是這樣東西。」 「看起來你就有這一道護身符。」 「是!」方觀承笑著承認。 「此人住那兒?」 「僑居蘇州婁門外。已經下世了。」 寶親王頓時便有悵惘之色,「可惜!」他問:「可有傳人?」 「有個門生叫陶元淳;學馮行貞的槍法很精。」方觀承又說:「觀承也只是聽說,沒有見過此人。」 寶親王點點頭,很嚴肅地說:「以後請你多留意,四方多故。有這些好身手的人,應該出來為國立功、為民除害。如果你發現了,請你告訴我。」 「是!觀承如果確有所知,自當舉薦。」 *** 寶親王或許會奉派為大將軍的推測,已成過去。皇帝對討準噶爾這場大征伐,師久無功,憤無所洩,倒霉了紀成斌,詔斬於軍前;岳鍾琪拘禁於兵部,尚未定罪,生死未卜。不過,眼前辦軍機的平郡王與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私下已商量好了,暫時拖延在那裏,等前方局勢好轉;皇帝對岳鍾琪的成見稍為消減時,再擬罪上奏,才能使他免於一死。 至於整個戰局,是增兵添將,非讓噶爾丹策寒屈服不可呢,還是設法收束,皇帝一直委決不下。張廷玉跟平郡王,為此也商量過好幾次,認為以收束為宜;但如何收束,卻拿不出辦法來,只有等鄂爾泰回京再說。 但是,鄂爾泰的態度又如何呢?雖然平郡王與張廷玉之被信任,毫不遜於鄂爾泰,甚至張廷玉在皇帝心目中的份量,還比他重些;但對於用兵,鄂爾泰的主張一定佔上風。他如主戰,皇帝一定聽從,那時再提出收束的建議,便一無用處了。 平郡王雖然年輕,但已有老成謀國之風,經常找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彭維新來問,聽到軍費支出浩繁的數目,不自覺地憂形於色。因此,當鄂爾泰抵京日近一日,不過還有兩天的途程時,他終於忍不住將他的憂慮,率直地訴之於張廷玉。 「衡翁,」張廷玉字衡臣;以王公的身份,本來可以直呼滿漢大臣的名號,但平郡王一向謙和,所以用此客氣的稱呼,他開門見山地說:「鄂毅庵一到家就面聖,倘或主張與咱們不同,以後的事情就難辦了。我想,咱們得先跟他通個信,把咱們的意思告訴他。」 「王爺此言差矣,鄂毅庵自軍前回京,深思熟慮,必有卓見,咱們應該先聽聽他的意思才是。」 平郡王立即省悟,張廷玉與鄂爾泰暗中較勁,都想在皇帝面前佔上風;因此,都想先知彼,而己則不為彼所知,張廷玉的話,聽起來很冠冕;也像是很尊重鄂爾泰,其實不過深藏不露而已。 但話卻不能說他沒有道理,和戰之計,自然以鄂爾泰為主;那就先要瞭解他的想法,看看彼此是否相合,然後再定贊助或者反對的辦法。把自己的意思先告訴了鄂爾泰,未見得能改變他的原意——如果鄂爾泰主戰;相反地倒使得他先有了準備,越發不易進言。 「衡翁看事比我透澈。」平郡王問道:「是用甚麼法子去探他的口氣呢?」 「探亦無用!軍國大計,若非先面奏皇上,就告訴了不相干的人,倘或因此洩漏機密,誰也擔當不起。鄂毅庵豈能如此不識輕重?」 一聽這話,郡王不免自慚,居官極淺近的道理,竟會想不到,是太說不過去了。 張廷玉從他微顯懊喪的臉色中,發覺自己的話說得過分率直,怕平郡王因此見怪,所以心裏亦覺不安,急忙想話來轉圜。 「不過,」他說:「王爺下這『探』之一字,倒是意味深長。不能探出他的口氣;可以探出他的態度。」 「是的。」平郡王想了一下說:「這倒要一個善能察言觀色的人,隨機應變,應該能夠探出他的態度,無奈,要找這樣一個人不容易。」 張廷玉點點頭,不作聲,但看得出來他是認真在考慮此事。平郡王心裏也在想;想到的是,鄂爾泰的長子,新科進士點了庶吉士,而又奉旨在軍機章京上行走,與方觀承共事的鄂容安。 「我想找鄂容安來談談;也許鄂毅庵在家信中有所透露。」 「這倒也是一法。不過,不必王爺找他;託方問亭去探他的口氣,豈不更易得真相。」 於是命蘇拉將方觀承請了來,當面交代;方觀承唯唯稱是。到晚來覆命,竟說是根本未與鄂容安談這件事;而且也不必談。 平郡王頗為詫異,也有些不悅,脫口問道:「這是怎麼說?」 「張中堂的居心是很明白的;鄂中堂的想法也是可想而知的。既已了了,何必再談?」方觀承答說:「這一陣子我天天看用兵準噶爾的檔案,前因後果,大致都很清楚了。」 這可是平郡王很愛聽的一句話。四年前征討準噶爾時,他還不曾受皇帝的賞識,很少奉派差使,更未與聞朝廷大政;當時的風氣是,謹言慎行,少發議論,事不關己,不必打聽,因此對這一次大征伐的命將出師,一直不甚了了。如今身任軍機,有時因為不明始末,無從表示意見,自覺有愧職守;所以聽說方觀承已瞭解前因後果,當然樂於細聽。 「雍正七年正月裏,皇上在圓明園召集御前會議,商量討伐準噶爾酋長噶爾丹策零;第一個陳奏的是朱中堂——」 「朱中堂」是指文華殿大學士朱軾,他認為時機未至,以暫緩為宜。但張廷玉主戰,而且舉薦開國勳臣直義公費英東的曾孫,襲爵的傅爾丹為統帥。皇帝原來就有耀武揚威之意,聽得張廷玉力贊,就此定議,反對的人亦就不便發言了。 那知事後有個人大不以為然,犯顏直諫;此人名叫達福,是康熙初年四顧命大臣之一,鰲拜的孫子。鰲拜因為專擅跋扈,為聖祖所誅;晚年追念鰲拜的戰功,賞封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等於一等男爵;由達福承襲。雍正五年,皇帝因為鰲拜在入關時建功特多,恢復他原來的爵位,達福亦就由一等男變為一等公。 一方面是感恩圖報;一方面是想雪祖父之恥,所以達福明知忠言逆耳,卻仍舊要說,他說:準噶爾酋長噶爾丹策零,雖然新立,但他的父親策妄阿喇布坦的一班「老臣」還在;而且策零頗為狡黠,不是好相與的人。朝廷勞師遠征,幾千里外運糧草到大漠以北、阿爾泰山下的準噶爾盆地,去攻強敵,不知勝算何在? 而且,「人馬未動,糧草先行」,就算立刻開始準備,至快也要到夏天才能出兵;暑天行軍,用兵大忌,更未見其可。 其時張廷玉亦在御前,這時插了句嘴:「六月興師,載諸小雅;達公大概不知道吧?」這是藐視達福,說他沒有讀過詩經。達福更加不服,反唇相譏,說張廷玉是書生在紙上談兵。由此發生激辯,達福聲色俱厲;皇帝大為反感,說了一句話,竟使得達福無法再說下去了。 「我派你當傅爾丹的副手;你去不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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