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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是制臺送王爺跟方老爺的禮;派小的順便押運到京裏。有單子在這裏,請方老爺過目。」

  說著,從隨身所帶的「護書」中取出兩份梅紅箋的禮單,雙手捧上。方觀承接到手中一看,只見送平郡王的禮單上寫的是:「謹具土儀、奉申敬意。」土儀一共八色,有鹿膠、虎皮、各種乾濕果子,數量成雙作對,都是偶數,唯獨磁器是「一桶」;因為「桶」的諧音為「統」,江山只能一統,不能有二。

  方觀承心想,直隸與河南交界的磁州,名為出磁,不過是些綠釉缸盆之類的「粗活」,何能作為致送王府的禮物?這樣想著,一時動了好奇心,便向陳把總說道:「你把碗桶打開,我看看磁器。」

  撬開圓形碗桶的蓋子,裏面是大小共計一百零八件的整桌餐具;比起景德鎮的細磁,自不可同日而語,但在磁州已是特製的上品。方觀承拿起一隻海碗來看,朱紅釉上八個描金的圓壽字;想起禮單上還有「蟠桃兩箱」,恍然大悟,這是送平郡王的壽禮——他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七;外官與王公不通慶弔,不便特為送禮致賀,有方觀承過境的機會,附寄土儀,而暗示不曾忘記平郡王的生日,用心是相當深刻的。

  轉念到此,心想怪不得有人說,李衛工於心計,看來這話信而有徵。但這「八色土儀」,尤其是有一桶祝壽的磁器在內,不能打碎一樣,那就成了路上需要時刻小心的一大累贅,行程大受拖累,越走越慢了。

  好不容易過了蘆溝橋,到得崇文門外,天色未晚;方觀承本可進城,但以崇文門的稅卡,最不講理,若無王府侍衛持著名帖來交涉,必受勒索,因而決定在城外住一夜再說。

  在客棧中安頓略定,方觀承匆匆寫了一封信,給平郡王府的長史,說明經過,請他派人來接應照料。然後,換了衣服,打算到違別匝月的大柵欄去逛一逛;找個小館子舒舒服服喝頓酒,犒勞自己這幾天的風塵奔波之勞。

  其時夕陽啣山,暑氣未消,方觀承懶得多走,找了家熟識的南酒店坐下來,要了一壺花雕、一碟兔脯、一個「冰碗」——新鮮的蓮子、粉藕、杏仁、核桃,加上幾塊冰,是夏天佐酒的妙物。

  剛剛端杯在手,來了一個客人,四處張望,是在挑選座位的模樣;方觀承覺得此人好生面熟,但急切間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見過?

  「田大爺!」有個夥計趕來招呼:「多時不見,那一天回京的?」

  一聽「田大爺」三字,方觀承驀然省悟,這不是田芳嗎?於是,他脫口說道:「請這裏坐;請這裏坐!」同時,站起身來。

  田芳與夥計都回頭來看,「方老爺,」那夥計說:「原來你跟田大爺也是熟人!那行了,兩位一塊兒坐吧!」

  「請,請!」方觀承伸一伸手,肅客入座。

  田芳滿臉困惑地坐了下來,趁夥計去取杯筷的那片刻,抱著拳低聲問道:「恕我眼拙;我不記得在那兒見過尊駕?」

  「是的。我見過老兄;老兄未必會注意我。敝姓方,在保定總督衙門見過老兄。」方觀承情不自禁地,翹起大拇指說:「老兄風骨稜稜,不勝傾倒之至。」

  這一說,田芳更有莫名其妙的表情;歉疚地問道:「方先生臺甫是那兩個字?」

  「我叫方觀承——」

  「啊!」田芳搶著說道:「原來是方老爺!大概那天看見我頂撞李制臺這一件荒唐行徑了。」

  「『老爺』二字不敢當,請田兄務必收回。至於跟李制臺那一場辯駁,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方觀承說:「如果這是荒唐行徑,我倒很想多看看這樣的行徑。」

  「方老——,」田芳改口說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就稱方先生;你實在過獎了。」

  看夥計已自走近,方觀承便住口不語,呼酒添菜,他滿斟一杯,舉以相敬,「田兄,」他說:「當時很想結識老兄,苦無機會;不想今天在這裏相遇,實在是一大快事!來,來,乾一杯!」

  田芳乾了酒回敬;方觀承不由分說,自己又乾了一杯,這一來田芳不得不陪。連乾三杯,方得拈一塊兔脯入口;方觀承這時已有了一個主意。

  「田兄,你我一見如故,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說錯了,你別見怪。」

  「方先生太抬舉我了,既說一見如故,亦就不必客套,有話請說吧!」

  「聽你的話,就知道你必是痛快人;那就痛快說吧,我想替田兄謀一處館地。」

  「喔!」田芳頗感意外似地:「方先生,真是古道熱腸,感激之至。」

  「說甚麼感激不感激,我也是為田兄不平,這樣鬧得不歡而散——」

  「不!」田芳突然打斷他的話:「方先生是說我跟李制臺?並未鬧得不歡而散。」

  這一下,是方觀承大感意外了;定定神問道:「喔,請田兄倒說給我聽聽,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李衛派人傳呼田芳,頗有人為他捏了一把汗;田芳自己也不免在心裏嘀咕,平時得罪「大憲」的地方很多,這天怕是要算總賬了。

  還是在花廳中見的面,李衛神色平靜,只不住上下打量,看得田芳倒有些侷促不安,正感到低頭不甘;不低頭怕不能免禍,不知何以自處時,只聽李衛說了兩個字:「可惜!」

  可惜甚麼呢?可惜大好頭顱,恐不免身首異處,還是追隨不終,要捲舖蓋了?

  「可惜你這樣的膽識,屈而為吏。你應該做官!」

  田芳不知道他這是意存諷刺的反話,還是出於善意,不由得抬頭仰望,卻無從窺知端倪。

  「你聽見我的話沒有,」李衛問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這一下逼得田芳非開口不可了,「大帥是問田芳願意不願意做官?」他說:「田芳不知道這個官怎麼做得上?」

  「當然不是我來保舉,你沒有出身,我想提拔你也辦不到。現在我問你,你將來做了官,對上司是不是也會像今天對我這樣子,對是對,錯是錯,決不含糊。」

  「當然。」田芳毫不遲疑地回答。

  「好!我相信你也會心口如一。」李衛從茶几上拿起一個信封說:「我借你一千二百銀子,你去捐個縣丞。這裏有我的一張條子,你進京以後,到大柵欄源和當找周朝奉,他會兌銀子給你。」

  「原來李制臺也有教人佩服的地方。真不容易!」方觀承又問:「有沒有可以為老兄效勞之處?吏部我倒有一兩個熟人。」

  「多謝,多謝!」田芳答說:「我是前天到京的,昨天已經到部裏兌了銀子,等部文下來,看是分發那一省,或者有拜託的地方。」

  「如果——」方觀承沉吟了一會,終於問了出來:「倘或有機會到邊疆,老兄的意思如何?」

  「那裏都一樣。說實在的,我倒是想做點事;並不想做官。」

  「可敬之至!」方觀承很興奮地說:「咱們或許有共事的機會。」

  「喔!」田芳很注意地:「這是怎麼說?」

  方觀承不能再多說了;故意舉杯相敬,把話扯了開去,「我住在平郡王府;老兄一定要來看我。」他說:「我會關照門上;倘或我不在,請你留話,我會來看你。」

  ▼第四章

  「二爺爺!」

  曹雪芹的「二爺爺」,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也就是曹頫的生父。曹荃字子猷,號筠石;鬚眉皆白,今年七十四歲了。

  「你回來了!」曹荃慈愛地拉住他的手:「那是甚麼?畫稿?」

  「是的。挑了幾張來給爺爺看。」曹雪芹微顯得意地說:「咸安宮有個侍衛,跟我要了幾張;居然還賣了幾兩銀子。」

  「喔,」曹荃笑逐顏開:「你的畫都能賣錢了;真了不起!快打開來我看看。」

  於是曹雪芹將一捲畫稿,共是四張,都拿針佩在板壁上;然後攙扶著曹荃逐一細看。

  曹荃的畫,在旗人中亦頗有名氣;加以在「內廷行走」多年,見過無數名家的真跡,鑑賞尤其不虛。所以曹雪芹很重視「二爺爺」的評論;此時不住看他的臉色,急切盼望著能有見許的表示。

  兩張山水;一張瓜果的寫生,曹荃看了都沒有甚麼表情,而且皤然白首還在微微擺動,彷彿不以為然似地。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然聽得曹荃高興地說:「這一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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