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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王達臣大驚失色。原來前幾年因為宮中手足相殘,株連甚眾;一時風聲鶴唳,只聽說「謀反」二字,便想到那件大案上面,但雷聲大、雨點小,鎯鐺就道,安然釋回的情況也很多。他原以為強永年所說,大瑞牽涉在謀反的案子中,以及李衛不願大獄的話,是指此而言,不過話說得重些而已。此刻才知道真是在籌畫造反,這是滅門之禍,豈能不驚?

  仲四卻比較沉著,「這也不見得。」他說:「強永年如果真的告了密,就不必先透消息;既來通知,就沒有出賣朋友。」

  「他當我是朋友,那是另外一件事;『欺師滅祖』、『扒灰倒籠』,那可——」馮大瑞嚥了口唾沫,沒有再說下去。

  「那可怎麼樣?」仲四神色凜然地問:

  「你預備到滄州去找強永年?」

  馮大瑞不答,自是默認之意。王達臣過度關切之下,不由得以兄長的身份開了罵。

  「你簡直是找死!沒腦子到了極點。你找到強永年能拿他怎麼樣?你能『開香堂』呢,還是跟他鬥一鬥?強永年有四個兒子、父子兵一起上陣,你鬥得過他嗎?」

  「我也不是要鬥他,我只問問他有這回事沒有?」

  「問了又怎麼樣?他告訴你有這回事,你拿他怎麼樣?」

  馮大瑞啞口無言;仲四嘆口氣說:「大瑞,你血性過人,就是做事欠檢點。加入漕幫,已是一錯;入了漕幫,又去造反,更是大錯。漕幫造反要能成功,早就成功了。現在閒話少說,你自己的事打算怎麼樣?」

  「我打算上保德州。」

  「山西的保德州?」

  「是的。」

  「不回你老家蒲州,上保德州去幹嗎?」

  「這話可長了。我進京就遇見二嫂——」

  「這你別說了。」王達臣打斷他的話說:「趟子手回來告訴我們了。」

  「好吧!我說我到昌平州之前,芹二爺就跟我約好了的,送二嫂跟三姑娘回通州。本來昨天一回來要轉到保定去的——」

  「慢著!」這回是仲四插嘴:「你上保定幹嗎?」

  「這,回頭我會交代。先說昨天下午,芹二爺約我在琉璃廠見面;還有女扮男裝的三姑娘——」

  「怎麼?」王達臣問:「我妹子女扮男裝去逛琉璃廠?」

  馮大瑞說不到十句話,已被三次打斷;心裏不免著急,這樣談下去,一時那裏談得完;便不理王達臣的話,管自己說道:「我長話短說吧!」

  就只說老何那一段,話也不短;不過王、仲二人倒是沒有再打岔,全神貫注地聽完,仲四立即開口發問了。

  「老何說你往保德州,總督衙門的人自然往保德州追了下去;你不是自投羅網嗎?」

  「我算了一下,沒有那麼快。」

  「沒有那麼快,你也不能往保德州啊?」仲四緊接著問:「你到了保德州幹甚麼?在客店住著,等公差再來抓你。」

  馮大瑞語塞。王達臣嘆口氣說:「老何說你到保德州,你就往山西走:為的是被逮住了,證明老何沒有說假話。世界上會有你這種傻人做出誰也想不出的傻事來!你還想造反,你想造誰的反;莫非官府比你還傻!」

  這番尖刻的責備,說得馮大瑞脹紅了臉,無地自容,本已在失悔之中;不道王達臣多說了一句話,使得馮大瑞有些惱羞成怒,復又一意孤行。

  「像你這樣等被逮住了,由口供中去洗刷老何,倒不如乾脆自首,說一切與人無干,還省事得多。」

  馮大瑞心頭火起,卻無可發洩,便只有賭氣了;本來還想跟仲四、王達臣求計,此時決定獨行其是。因而默不作聲。

  「閒話少說,強永年不是胡說八道,已經有證據了。老何的話不錯,這件案子現在是交給順天府在辦;保德州隔省,順天府管不著,就是總督衙門要到山西辦案,也得先出公事。可是順天府屬二十四州縣,那一處也不保險,說不定明後天就會到通州來找你。大瑞,光棍不吃眼前虧,你今晚上就走;這裏有事我替你擋。」

  本是一番極通情合理的話,但馮大瑞心中已有芥蒂,便疑心是仲四怕事,巴不得他早早避開,免得牽累了他。所以毫不考慮地說:「好!我馬上就走。」

  「你打算到那裏?」

  「不一定。反正離開順天府就是了。」

  仲四卻還未聽出他語氣中有悻悻之意,所以糾正他說:「不光是順天府,要離開直隸。山西不行;山東也不妥。倒是河南好。」

  仲四的意思是,河南巡撫田文鏡,自上年病歿以後,由湖北巡撫王士俊調任。王士俊是貴州平越人,康熙六十年進士,點了翰林;未到三年散館,忽然在雍正元年八月,奉特旨揀發河南,以知州任用。這是從未有過的創例,在王士俊來說,應該是很大的委屈,而他欣然奉旨,一到河南,便補了許州知州。這一下,大家才明白,原來王士俊跟河南巡撫田文鏡早有結納;而田文鏡是當今皇帝在藩邸時,暗中佈置的三名心腹之一——這三名心腹,職位不高,但居要地,一個是在宗人府的鄂爾泰;一個是在戶部的李衛;再一個就是一直在外省轉來轉去當州縣官田文鏡。有此三名心腹作耳目,親貴的交往;軍需的支銷:以及封疆大吏對於擁立的動向,在藩邸的雍親王,無不瞭如指掌;因而得以內結隆科多,外恃年羹堯,一夕之間,奪得大位。但這三名心腹,守口如瓶,不露絲毫口風;亦不顯絲毫形跡,所以都能獲重用。但此三人之間,彼此亦有猜忌;當今皇帝便是利用他們彼此之間的猜忌,相互監督,才能免除「合而謀我」之患。

  當然,這三個人之下,又各有心腹;王士俊是田文鏡的心腹,在河南當了兩年知州,調往廣東,升授道員,不久署理藩司,負有間接偵察鄂爾泰的密命。雍正九年擢任湖北巡撫;田文鏡老病侵尋,解任調養,仍無起色,病歿以後,調王士俊繼任河南,這是皇帝酬庸田文鏡的一番苦心——田文鏡在河南的種種紕漏,逐漸暴露;倘換了個與田文鏡毫無淵源而又能幹的巡撫,一定大為更張、嚴詞參劾,那一來田文鏡蓋棺而不能論定,身後亦許還會嚴譴,亦覺於心不忍,調王士俊繼任他的遺缺,就在期望王士俊能善為田文鏡補過。

  但田文鏡與李衛不和;李衛又與鄂爾泰不和,已不是官場中的秘密。既然如此,李衛要辦的案子,在河南就會行不通;因此仲四認為馮大瑞避到河南,比較安全。

  「對!」王達臣亦附和此議,「河南水陸兩路的同行很多,處處有照應。大瑞,你就聽仲四爺的話,到河南去吧!」

  大家都這麼說,馮大瑞自然沒有話說;但他心中另有打算,只是不爭而已。

  「大瑞,」仲四又說:「我替你預備好了!不過,既然到河南,我還得替你寫兩封信。」

  就在這時候,聽得有人叩門;三個人都側耳靜聽,去應門的是仲四的外婦金二姐,喞喞噥噥,低聲交談,不但聽不出說些甚麼,甚至不知道來者是男是女?

  「別管了!」仲四說道:「大概是街坊來借錢。」

  說著,走到臨窗的方桌邊,去吹拂塵封已久的墨盒;然後找筆找紙,坐下來寫信。仲四寫字,有副特殊的功架,左手五指半屈,齊肘平置桌沿;右手握筆,置腕於左掌之上,剛寫了一個開頭的稱謂,只聽金二姐在喊:「當家的,你來!」

  轉臉看時,金二姐一手掀門簾,一手扶門框,雙足在門檻之外;仲四以為街坊來借錢,數目較大,她不敢作主,當即答說:「不要緊,你說吧!」說完,又低下頭去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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