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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那末,到底是如何辦法呢?」

  「是讓我父親先勸黃小祖;勸不聽,就告訴他,只有報官了。」強士傑嘆口氣說:「如果黃小祖肯聽勸,又何致於害得大家雞犬不寧。」

  馮大瑞終於恍然大悟,果然是強永年告的密;不過奉命行事而已。但潘祖行事,似乎亦太鹵莽了些。

  「三老太爺莫非沒有想過,這種謀反大逆的案子,一掀開來不得了,將來怎麼樣收場?」

  「這一點!三老太爺當然早就想到了的,他在信上只叫我父親去看直隸總督衙門的馬老爺。案子不會太大;但也不會太小,不然嚇不倒黃小祖。」

  「黃小祖呢?在監獄裏?」

  「勸他逃,他不肯,馬老爺拿他抓進去了。不過,不要緊;過一陣子就出來了。」

  「真的?」

  「我怎麼能騙你老?」強士傑又說:「這件事亦真叫無奈。師爺,你聽我的勸,趕緊走吧。」

  「既然不要緊,我又何必走?」馮大瑞說:「我要等通州的消息;再要看看這件案子到底怎麼樣收場?」

  談到這裏,只見強士雄悄然而至,向他大哥使了個眼色;強士傑隨即告罪離去。馮大瑞心中不免狐疑,但強士雄那種粗豪坦率,且又誠懇恭敬的神態,對他頗有鎮靜的作用;喝著酒隨意閒談,幾乎把時間都忘記了。

  到得二更已過,強士傑去而復回;讓馮大瑞感到意外的是,還有個強永年。

  「強二哥!」馮大瑞站了起來:「你從保定回來了!」

  「馮師叔,以後叫我名字好了。」強永年轉臉交代:「老三,你去沏壺好茶來!」

  這是暗示客人該止飲了;當然是因為有重要的事談,希望馮大瑞的頭腦保持清醒。因此,他就不坐下來了;走向一旁,等待強永年發話。

  「師叔,你請坐。」強永年推他坐在上首,隔著茶几側臉說道:「我算定師叔會來。」

  「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師叔的性子急,話說得愈早愈好,所以我臨走交代了大小兒,師叔一到,有甚麼說甚麼;一句都不能隱瞞;大小兒也是經手這件事的人,不過只怕還有些奧妙曲折的地方,沒有說清楚。」

  馮大瑞將他的話,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而且咀嚼了一遍;性子急是他的一病,此時讓強永年提醒了,便不忙開口,細想了一下,方始從容。

  「話是大致聽清楚了。三老太爺是當家人,既然他當家人有當家人苦楚,我們做小輩的,不能不體諒。不過,其中有甚麼奧妙曲折,我倒沒有聽出來。」

  「不是師叔沒有聽出來,是大小兒不懂怎麼樣說。師叔,黃小祖的一片心,沒有話說;事情做得有點鹵莽;料理起來很難。我本來挑不下這副擔子的,不過三老太爺交代下來,我沒法子推託。這叫在劫難逃。」

  這「在劫難逃」四字,便有些奧妙了。馮大瑞細細體味了一會說:「看來,我也是在劫難逃囉?」

  「但願師叔能逃過這一劫。」強永年緊接著說:「不過也沒有甚麼大不了的,年災月晦而已。」

  這災晦當然是牢獄之災,馮大瑞立刻想到兩個人,「黃小祖怎麼樣?」他問:「在裏頭怎麼樣?」

  所謂「裏頭」是指直隸按察使監獄;像這種謀反大逆的案子,犯人至少也要釘鐐,不道強永年答說:「在裏頭還開了香堂。」

  「還開香堂?」馮大瑞詫異非凡。

  「這就是奧妙了!」強永年未作進一步解釋,只說:「住在獄神廟,很舒服;放心好了。」

  「那末,通州的仲四掌櫃。」

  「他有點麻煩。」強永年皺著眉說:「話碰僵了。」

  「話怎麼碰僵了呢?」馮大瑞急急問說,心裏不免嘀咕;江湖道上最怕事成僵局,所以他格外關切。

  「這要怪我少說一句話。我原來的意思,仲四也是很精明的人,『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這句話自然懂;既是我們漕幫的事,不論他墊了多少錢,我們總會如數歸還。就因為我少交代了這麼一句話,他們把話碰僵了。」

  這就不難明白了。果然,細問之下,強永年所談的情形,與馮大瑞所猜想得到的,大致相仿。

  原來順天府派下去的人,先找到倉書張老九,意思便很明顯,可以由張老九居間買放;來人開價一萬銀子,張老九認為不過仲四墊一墊的事,所以照實轉告仲四,那知仲四說出一句話來,連張老九都給得罪了。

  「是怎麼一句話呢?仲四說:『我學蘇州人殺半價,只能送他五千銀子;不過,九哥,你的一個二八扣,我不敢少,另外兌一千銀子送到府上。』張老九替仲四說過好幾回官司,那一回也沒有拿過回扣,一聽這話,火就大了;當然表示,回扣不敢要,這是欽命案子,他也不敢從中攪和,你們自己談吧。師叔,你想,這一來,順天府的人,還敢跟仲四談錢嗎?」

  「糟了,糟了!」馮大瑞跌腳搓手,著急地問:「這不是要跌進去了嗎?」

  「可不是?」強永年答說:「你把兄王達臣連夜下來找我;路上遇見了,一起到保定見了馬老爺。當然不能當著王達臣談這件事,私下跟馬老爺商量的結果,只有把仲四由順天府提到保定,跟黃小祖的案子一起發落了。」

  「不必這麼費事!」馮大瑞答說:「順天府不就找的是我嗎?我去投案,仲四掌櫃應該放出來吧?」

  「那當然!」

  「好!強二哥,咱們今晚上就走。」

  「師叔,你的稱呼不敢當。」強永年將大拇指一翹:「師叔,你真夠料!怪不得當初黃小祖會看中你。」

  「他不也看中了你嗎?」

  話一出口,馮大瑞旋即失悔,因為有反唇相譏的意味;那知強永年絲毫不以為忤,居然如此回答:「不錯!黃小祖看中我,也沒有錯。這件事我也不必丑表功,反正總有一天你老會知道。閒話少說,事歸正辦;師叔也不必到順天府去投案了,明天我陪師叔上保定,等師叔一到,保定行文順天府,仲四馬上就出來了。」

  馮大瑞本已同意,忽然粗中有細,改口說道:「不!咱們還是來個走馬換將的好。」

  強永年一楞,隨即明白,知道他是怕投了案而仲四卻未釋放。這也是不能沒有的顧慮;既然他很漂亮,自己不妨也露一手給他看看。

  不過,他的人情練達,手腕高明,到底勝於馮大瑞,當下不慌不忙地答說:「師叔,如果我能做主,先把仲四放出來;你言出如山,我又何必不放得漂亮一點兒?不過官府跟江湖道上是兩碼事。師叔,既然你義重如山,聽我的勸,先到直隸投案,於你、於仲四,反都顯得占身分。不知道師叔你願意不願意聽我說一說其中的道理?」

  聽他一口一個「師叔」,光憑這一點,馮大瑞也不便說一句負氣的話,連連點頭:「要聽、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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