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曹雪芹別傳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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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心想,怎麼沒有放不下心的事?沉吟了一會說:「最好讓秋月來一趟。」 「我也有這個意思;我怕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既然你也這麼說,我打發人去接她。」 這一來勢必驚動了馬夫人,由秋月陪著來探望愛子;幸而請的大夫高明,病勢已無大礙,馬夫人可以放心。曹雪芹在母愛煦育之下,病好得很快。只是母親整天陪在病榻前面,無法跟秋月談馮大瑞的事,不免煩悶。 這天是季姨娘跟鄒姨娘,打發人來接馬夫人去盤桓;秋月由於曹雪芹的示意,託詞身子不爽,讓錦兒陪著馬夫人去作客,這才讓曹雪芹有了個談心事的機會。 「你知道我這病是怎麼起的?」 一聽他絃外有音,秋月便說:「你自己告訴我吧!」 及至聽他細細說完,秋月想責備他行事荒唐,丟下有關自己前程的考試不管,卻為他人去奔走,未免熱心過度。但話到口邊,終於又忍住了。 「方師爺一定回來了。」曹雪芹說:「怎麼能見他一面才好。」 「你別胡思亂想了!自己身子要緊;靜下心來養病是正經。」秋月又說:「繡春的事太太說了,誰也管不了,只能聽天由命。我也想過,世界上原有些無可奈何的事;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你對馮大瑞跟繡春已經盡到了心意,大可把他們丟開了。」 「咦!」曹雪芹大為詫異,「這話不像是你說的。」 「我該怎麼說?」 「你向來急人之急——」 「你錯了。」秋月打斷他的話說:「繡春自己都不急,旁人急甚麼?」 「怎麼?」曹雪芹越覺困惑,「她不急?她是想開了,還是怎麼著?」 「大概她已經打定主意了,馮大瑞的一條命,如果逃不出來,她替他守望門寡;是充軍呢,那怕十年、八年她都等著他。」 曹雪芹怔怔地聽完,想了又想,才吐了句話出來:「這倒也好!心安理得。」 *** 如果不是陳列在船頭上的高腳牌中,有一面金字大書「勅封文覺國師」,沿路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和尚會如此威風! 未到濟寧州,閘上已經「戒嚴」,莫說民舟,即便官船,亦得遠遠避開,以便國師過閘。地方大員由東河總督朱藻、副總督高斌帶頭,率領兵備道、濟寧州知州,所屬金鄉、嘉祥、魚臺三縣知縣,以及州同、州判、管河主簿等等,一早就在北門外接官廳上等候,前導及裝載護送兵丁的船隻,陸陸續續都巴過閘;到得近午時分,遙遙望見高出群舟的一道帆影,桅桿上高懸一面垂著飄帶的三角旗,知道文覺快到了。 果然,堤塘上一撥一撥探馬來報:國師船過何處。漸行漸近,旗上的字也看得清楚了,是「奉旨南嶽拈香」六個大字。不稱「進香」而稱「拈香」,表示他此行是皇帝的代表;也是「欽差」的身份。 遇到欽差過境,地方大吏照例要「請聖安」;但欽差是個和尚,不倫不類,似乎褻瀆了朝廷的體制。而且文覺架子極大,等閒不願露面,所以儘管朱藻、高斌率領屬下在碼頭跪接,船上卻是毫不理會,一直過閘泊船,才將朱藻、高斌請到船上,傳了皇帝有關河務及地方治安的口諭,隨即啟碇又走。 正在解纜抽跳板時,「三老太爺」帶著強永年趕到了;強永年高叫一聲:「投帖!」 船頭上在指揮水手操作的是一名藍翎侍衛,怒目叱斥:「大呼小叫的幹甚麼!你是甚麼人?」 「小的姓強。敝下跟國師三十年的交情;有件機密大事面報國師。麻煩侍衛老爺通報一聲;也許國師正等著敝下呢?」 最後的一句話將那侍衛唬住了,一面從強永年手裏接拜匣;一面問道:「貴上尊姓?」 「潘。」 「在那裏?」 「喏。」強永年手一指。 那侍衛抬眼望去,是個枯乾瘦小、花白鬍子的糟老頭兒;心裏不由得疑惑,莫非是打抽豐的。但看強永年服飾整齊,氣概軒昂;其僕如此,其主似乎不是等閒人物。當即問道:「貴上是甚麼身份?」 「請侍衛老爺把拜匣遞上去就知道了。」強永年含笑回答。 那侍衛沉吟了一下,默默地踏進船艙;不道文覺已從船窗中看到了這些情形,打開拜匣看名帖上寫的是「愚弟潘清」,隨即吩咐:「請潘居士上船。」 不但請上船,而且是摒人密談,「宣亭,」文覺仍如三十年前,只喚潘清的別號,「你的來意我猜得到;老實說,我無能為力。我們弟兄今天敘一敘契闊,不談公事。」 「我談的是私事。」潘清拿話宕了開去,「廿幾年不見,貴為國師,可羨之至。」 「你不也一樣?『三老太爺』這個尊稱,傳遍江湖,非同小可。」 「就是這個稱呼,逼得我不能不老著臉,來替小輩求情。國師,我的來意你已經知道了,我也不必多說:千言併一句,你只算饒我一條命。」 「言重,言重!我那裏有決人生死的神通?」 「這是國師的話呢;還是文和尚的話?」 文和尚是當年潘清對他的稱呼,貧賤之交,不當矯飾;如果貴為國師,開口官腔,便是不念舊情——交情中還有恩惠;文覺未祝髮為僧時,嫖賭吃喝,四字皆全;潘清只要有錢,大把抓給他,卻從未問過他一句,錢用到何處去了。這樣的交情,如果已經忘卻,潘清打算起身就走;但料他還不致如此。 果然,文覺笑道:「我原是文和尚;是你自己開口國師、閉口國師。閒話少說,我請你喝酒;不過只有葡萄酒。」 說著,他閤掌輕擊,隨即從後艙中出來兩個唇紅齒白,年可十四、五的小沙彌;照他的吩咐,備了素齋和葡萄酒,把杯敘舊。 這一談起來就遠了;潘清只略略敷衍了一會,找個空隙說道:「提到當年,三天三夜說不完;言歸正傳吧!這件事到底怎麼樣,我只聽你一句話。」 「這麼大一件事,那裏是一句話談得完的?」文覺沉吟了一會說道:「先把案子壓下來,如何?」 「壓到甚麼時候?」 「等我從衡山回京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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