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曹雪芹別傳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錦兒臉一紅,急忙分辯:「我可不是在你們面前故意擺闊;從小的姐妹,耍這一套,不叫人牙床發酸?我是這麼想:第一、置產最好一個人置,別拖泥帶水地,將來要處置也不便;第二、首飾賣不起價;將來要置同樣的東西,多花一倍的錢還不止。」

  夏雲點點頭,與秋月相視一笑;那眼色中的言語,錦兒看得出來:原來她是為自己打算;怕震二爺將來替繡春買首飾,會多花錢。

  意會到此,頗感不安;急忙又解釋地說:「我可是一點兒別的意思都沒有。完全是就事論事。」

  「我知道。我是怕借時容易還時難。再說,繡春怕也不會同意。」

  「錢是借給王二哥——」

  「我知道。」夏雲打斷她的話說,「我也很感激;不過,在京裏買房子安家,是繡春的主意,所以一定得問問她。」

  「那也好。你問了她再說。」錦兒又問:「打算買在那裏?」

  「自然是在西城,離你、離太太這裏都近才方便。」

  「那好!我託人替你們找。」

  夏雲未及答言,只見窗外人影,是曹震回來了。

  「震二爺!」秋月與夏雲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招呼。

  「請坐,請坐!」曹震很客氣地,然後向秋月問馬夫人;向夏雲問王達臣,比平時格外親切而週到。

  儘管如此,秋月與夏雲卻不免拘束;曹家規矩很重,那怕夏雲是已嫁了出去的,在曹震面前,仍執下人之禮,就坐也只是挨著椅子邊沿。見此光景,錦兒便說:「你請到你書房裏去吧!回頭芹二爺要來,讓他陪你在外面喝酒好了。」

  「喔,提起來我倒有件要緊事告訴你們。四老爺要出差,到盛京宮裏去理一批書;差使不好,不過在四老爺倒合適,又是頭一回派差使,所以四老爺很高興。」曹震看著秋月說:「四老爺的意思,想把雪芹帶去歷練、歷練;不知道太太放心不放心?」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兀了,但無疑地是個喜訊;曹頫回旗以來,一直是「廢員」的身份,如今居然派了差使,便是復官的先聲。夏雲因為季姨娘的關係,比秋月更覺關切:不由得就想到了棠官。

  「跟了四老爺去,太太不會不放心。」秋月問道:「不知道要去多少日子?」

  「這可不一定,要看書有多少。大概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也不過一晃眼的工夫。」

  「你也別說一晃眼。」錦兒接口,「帶芹二爺去,太太放心不放心是一回事;捨得不捨得又是一回事。」

  「其實,」夏雲覺得是開口的時候了,「四老爺何不就帶了棠官去?」

  「棠官原是要帶的。」

  「那還好些;哥兒倆有個伴——」

  錦兒話還沒有完;秋月想起一件事,迫不及待地問:「是馬上要動身嗎?」

  「這,我倒沒有問。」

  「要是能過了年動身,春暖花開的時候就好了。往後去,關外冰天雪地,不知道太太放心不放心?」

  「這話,」曹震很小心地說:「如果太太不願意,得另外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老實跟四老爺說,必定又惹他發一頓議論。」

  「是!」秋月點點頭。

  「要講歷練、歷練倒是不錯的。」夏雲說道:「往後天氣冷了,當然要想到;不過,派個妥當人照應,也沒有甚麼不能放心的。」

  「若說妥當,不如何謹;可是年紀到底大了。」

  「何大叔跟了去,實在很合適。他從前不就替四老爺管書畫;這會兒幫著去理書,一定得力。」

  對「四老爺」來說,何謹是很合適;秋月心裏在想,但未必能照料曹雪芹的生活起居。她忽然心中一動,看來怕要自告奮勇了。

  ***

  房子買好了;但繡春卻添了一樁心事。

  「我本來想等那批首飾脫手了再成交,那知道夏雲對房子中意得不得了;這一來錦兒正好抓住機會,說她先墊一千五百銀子,首飾擺著慢慢找主兒,總要得了善價再賣。夏雲當著錦兒的面問我。芹二爺,你倒想,我能說:不必你墊;你把首飾還給我,我自己託人去變價好了。就這樣讓錦兒墊了一千三百銀子。」

  「不是一千五嗎?」曹雪芹不解地問。

  「房價總共三千五百銀子;一次付清,房主讓掉二百兩。我二哥在仲四爺那裏挪了兩千;還差一千三。」繡春又說:「議價是夏雲跟房主打的交道;早知道能分兩次付,也就不必讓錦兒墊了。」

  「其實,也無所謂;等她把你的首飾變了價,歸還她的墊款,不就不欠她的情了嗎?」

  「嗐!你真是書獃子。」繡春皺著眉說:「第二天她拿首飾來還給我,你就可想而知了。」

  曹雪芹心想,這是真的有意想羈絆繡春。便即問說:「你收了沒有呢?」

  「我怎麼能收?」

  「看樣子,她也不會替你找主兒變賣首飾;當時你倒不如收了下來,我到琉璃廠替你託人去辦。」

  「啊!我倒忘了你還有琉璃廠的路子。」繡春失悔的神情,堆滿了一臉;懊悔了好一會,她忽然說道:「也沒用,當時你又不在京裏。」

  那時曹雪芹與秋月正回通州,商量關外之行;離京不過幾天工夫,又有甚麼等不得的?他知道她是找個自我寬解的理由,便笑笑不答。

  「你的事怎麼樣了?」繡春問說:「太太許了?」

  「不許也得許。四老爺的事;又是冠冕堂皇的好事。」

  「你自己呢?」

  「我無所謂,男兒志在四方。」曹雪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就捨不得你們;撇得我孤孤單單,淒淒涼涼,一步一步,不知怎麼捱得到關外。」

  這一說,連繡春也興起無限離愁,嘆口氣說:「唉!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

  「但望你能如意!」曹雪芹很快地接口:「不然,我在外頭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我怎麼如意得了?」繡春又嘆口氣:「本來不管怎麼樣,悶了還可以找你聊聊;現在連個能說幾句心裏的話都沒有了。唉!」

  「你也不能這麼想。有秋月、夏雲,還有錦兒在一起,還不夠熱鬧?不比我——」

  「不同的!」繡春打斷他的話說:「秋月是越來越古板了;夏雲是兒子第一、丈夫第二,婆婆媽媽地,越來越不對勁;至於錦兒,我如今是見了她就怕。」

  「為甚麼呢?」

  「她說一句話,我就得琢磨一下,是不是另外有甚麼意思在內。從搬來以後,我已經上了她好幾次當了!」

  「你這話不公平!錦兒純是一片好意——」

  「你不懂!」繡春不客氣地搶白:「常言道『事非經苦不知難』;其實是事非經過,不知甘苦;事情不曾臨到頭上,想法不大一樣,譬如現在,她只覺得博個賢慧的名聲,是件好事,等到賢慧的名聲到手,她才知道『濕手捏了乾麵』,想甩甩不乾淨,麻煩透了。我可不願在她手裏當乾麵。」

  「這個臀喻很透澈。不過,這恐怕不是你不願意的真正原因。」

  「那末,」繡春信口問道:「你說,真正的原因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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