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曹雪芹別傳 | 上頁 下頁 |
| 一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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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是很認真的神情;他也很認真地回答:「確是不懂。」 「你倒想,姊姊跟弟弟,還能幹甚麼?如果,你像那天睡在我床上那樣不老實,我呢,」繡春將頭低了下去,「我又一時把握不住,那樣,太太還能認我作乾閨女嗎?」 提到那天的事,曹雪芹不由得臉一紅強笑著說:「男女居室,發乎情,止乎禮,也不算什麼壞事吧?」 「人家可不是這麼想。連秋月那種古板人,都認為男女居室,」繡春吃力地說:「難保清白。所以,我倒有點兒懊悔,自告奮勇。」 「甚麼事自告奮勇?曹雪芹問:「是指你陪我出關那件事。」 「可不是!連太太都在耽心。」 「耽心甚麼?」 「你是故意裝糊塗不是?」繡春有些懊惱了。 曹雪芹想一想才明白,「你別生氣。」他笑著說:「我是讓這一連串想不到的事,把我的腦筋弄糊塗了。」 「你糊塗,我不糊塗。本來倒——」繡春突然住口。 「本來怎麼樣?」曹雪芹問。 「我不說,你去想。儘管放大膽去想。」 曹雪芹對這話大感興趣,喝著酒放縱想像;從她前後的語氣中,琢磨出她的心事,卻還不好意思說出口。 「怎麼?猜不透。」 「猜是猜到了,我不敢說。」 「不要緊!」繡春斜瞟了他一眼,「儘管說。」 於是曹雪芹伸手過去握著她的手,看她不以為忤,方始說道:「你本來倒沒有想到男女居室這件事;誰知連秋月都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就算你沒有那回事,也不能證明你是清白的。既然如此,你跟我不好白不好;索性就好在一處吧!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繡春一直低著頭在聽;聽完看了他一眼,依舊把頭低了下去,將「半空兒」捏得「叭噠、叭噠」地響;拿花生仁搓去了衣,一粒一粒地放在曹雪芹面前。 目此光景,曹雪芹卻自我激動起陣陣心潮,大起大落,波瀾壯闊,一會兒血脈僨張;一會兒空虛惆悵,幾回想伸展雙臂,緊緊抱住繡春,而終於並無行動。 「我倒問你,」繡春到底也開口了,「你是願意我真的做你的姊姊呢;還是不願?」 曹雪芹不能決定,也不願決定自己的態度;很圓滑地反問一句:「你願意我怎麼樣?」 「怎麼樣都可以!」 就這一句話,立刻又在他心裏掀起萬丈波濤;很快地站起身來,可是她不等他站起,便作了個阻擋的姿勢。 「不過,不是今天。」 前後兩句話是一句;曹雪芹楞了一下,心潮迅速退落,坐了下來問道:「那末是那一天呢?」 「總有那末一天吧!」繡春看了一下酒瓶,彷彿吃驚似地,「唷,喝了半瓶多了。這酒後勁大,不能再喝了。你回去吧!讓老趙送你。」 經過這一番折騰,曹雪芹比較平靜了,「不!」他說:「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知道。咱們再聊聊。」 繡春沉吟了一下答說:「好!再聊一會。不過得規規矩矩地。」 「本來就沒有不規矩。就算不規矩,也是——」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你是說:就算不規矩,也是我勾引的不是?」 「我可不敢這麼說。」 「可見得你是這麼在想。」 曹雪芹不作聲,喝著酒只是望著繡春笑。 「你怎麼不說話?」 「你已經看到我心裏了,我還說甚麼?」 「你想歸你想,我可不承認。」繡春笑道:「你不是說發乎情、止乎禮?」 「你說這話你自己知道,跟我的話,一樣是違心之論。」 「誰不作違心之論?」繡春很快地接口,神色上顯得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自己都會騙自己,何況他人。」 「你也騙過你自己?」曹雪芹訝異而好奇地,「大家都覺得你是最有主張的人。」 繡春對他的疑問,顯然也很在意,「不錯,我有我自己的主張,可是到頭來總是一場空!這就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譬如,我在菩薩面前發過誓,再不願跟震二爺見面說一句話;結果呢,不但見面,而且說話;不但說話,而且——」她突然頓住;自悔出口太輕率了。 曹雪芹並不追問;他所感興趣的是,繡春如何騙了自己;因而不理她的欲言又止的緣故,只是追問:「你倒說說,那件事上,你自己騙了自己?」 「很多。」繡春略停一停又說:「只談對你好了,那天你的行為,真的嚇著了我;不過我不願意往那方面去想,只是在心裏對自己說:他是無心的;到底只是個孩子,年紀差著一大截呢!現在才知道是自己騙了自己。」 即令她自己聲明在先,是自欺的想法,而「到底只是個孩子」這句話,仍使曹雪芹覺得有傷自尊;因而似抗議、似抱怨地說:「原來你以前跟我說的話,都是哄我的!沒有一句出自真心,都是哄孩子的話。」 繡春看他是這樣認真的神色,頗感不安;一時亦不知如何解釋,唯有加以撫慰,「你別惱我。」她說:「我不是認錯了嗎?」 *** 曹雪芹每年都回通州伴母親度歲,到上燈前後回京,方始為至親一一拜年;這年一反常例,剛過「破五」便到京了,為的是有繡春魂牽夢縈。 可是,在曹震家看到繡春,卻讓他一驚;半個多月未見,她的樣子變過了,又黃又瘦,與產後下床,白皙豐腴的錦兒站在一起,更覺得她憔悴得令人心痛。 尤其使曹雪芹驚疑莫釋的是,在她眉宇之間,堆積著一層濃厚的陰鬱。悄悄問她,她只搖頭不答。 兩次如此,到第三次他終於忍不住問她:「你今晚住在這裏,還是回你自己的家?」 「你問這個幹甚麼?」 「你如果回家,我晚上要去看你。」 繡春沉吟了一會說:「乾脆你送我回家好了。」 他沒有想到,獲得這樣的回答;不無意外之喜的感覺。但有一點卻費躊躇:「要不要告訴錦兒姊?」 「為甚麼不告訴她?」 「要告訴了她,我就得回來住。」 「這跟告訴了她,有甚麼關係?」繡春隨即又問:「你原來是怎麼個打算?」 「我原來是想撒個謊,說到我同學家去玩,如果太晚,就不回來了。然後晚上去看你,你留我住便罷;不留我,我還可以回來。」 「原來你心裏打著這麼個鬼主意。」她笑了;而笑容是苦澀的。 「怎麼樣?你說一句。」 「隨便你!」 這就表示願意留他住;曹雪芹不由得心跳加快,詭秘地笑道:「今天晚上,我可要不『老實』了。」 繡春佯作未聞,管自己揚著臉走了;曹雪芹便照原來的計畫,向錦兒撒謊。 「你最好還是回來。反正二爺天天有客來,晚上推牌九、擲骰子,常常鬧到天亮,你多晚回來都有人應門。」 「好!我知道了。能回來一定回來。」 到得吃過晚飯,曹雪芹要離去時,繡春突然說道:「你順便送一送我。我好幾晚沒有睡好;今天想回去了。」 「也好!」錦兒是非常體恤的神情,「你實在也太累了;晚上又不清靜,回去好好睡一大覺。」 就這樣,曹雪芹公然將繡春送到家;將車子也打發走了,他的說詞是:「同學家離此不遠,回頭走著去就行,不必等了。」當然,也有一份犒賞,是塊兩把重的碎銀子。 等坐定下來,下人退了出去,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問:「你是怎麼回事?一定有不大如意之事,不然決不會這樣子的憔悴。憂能傷人,你是甚麼事不如意,先告訴我;看我能不能為你分憂?」 那種殷切的神情,以及出於關懷而近乎嘮叨的語氣,打動了繡春;不自覺地淚流滿面了。 見此光景,曹雪芹的心驀地裏往下一沉;這時他反倒不急著追問究竟了,心裏在想,繡春若非受了極大的委屈,而且吃的走啞巴虧,不會如此。然則吃的是怎麼樣的一種虧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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