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曹雪芹別傳 | 上頁 下頁 |
| 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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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繡春斷定是何誠,「說句狂妄的話,知人之明,誰都不及我。不過,我亦不怪老何!」她說:「世家大族,沒有不為人知的家醜;世家大族,亦沒有不喜歡道主人家短長的下人。他們也不是有意跟某人過不去。只是聚在一起,不聊這些聊甚麼?」 「不然!」夏雲拿她們自己來作證,「咱們聚在一起,就很少張家長、李家短的嚼舌頭。譬如季姨娘的糊塗,三天三夜都談不完,我就很少談她。你也是,秋月也是,只有——」夏雲忽然將話嚥住了。 繡春知道她指的是誰;曹雪芹卻未想到,便即問說:「只有誰?冬雪?」 「冬雪甚麼也不懂,甚麼也不管。」繡春把話題又拉回來,「咱們不談是非,還是我剛才說的那句話,是因為咱們有別的話好談,他們不聊這些聊甚麼?」 「這倒是實話。」曹雪芹又問夏雲,「你剛才指的是誰?是春雨?」 夏雲亂以他語:「別提了!咱們談別的。」 這等於默認曹雪芹猜得不錯;他覺得夏雲對春雨有些成見,他不能不替她辯白。 「我不覺得春雨是喜歡談他人是非的人。」曹雪芹問:「她談過誰的短長。」 「談你就很不少。」夏雲忍不住說:「她這樣對你,你至今還護著她;是非不明,就好心也不值錢!」 這話說得曹雪芹慚愧不已;也有些不大服氣,「好心,我談不上。不過,」他疑惑地問:「我真的是非不明嗎?」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何必呢?」繡春勸解,「剛才咱們還在說,不喜談人的是非;怎麼這會兒索性論起是非來了?」 「是非可以不談,不可不論。」夏雲問道:「芹二爺,你對昨兒震二爺來那一鬧,是怎麼個想法?」 「何必談這件讓人不痛快的事?」 夏雲是聰明人,何嘗不知道這是個令人不怡的話題;但她覺得繡春這回受辱太甚,即使流乾了眼淚,也流不淨她心中的委屈,想借此讓她再作個發洩,這樣,當然就希望曹雪芹能對曹震有所譴責。 但曹雪芹卻不這麼想,兄弟之間發生這種裂痕,根本就是件極窩囊的事,最好把它忘掉,還論甚麼是非? 「別談這些了!」曹雪芹突然站起,仰著臉長長地舒了口氣,彷彿鬱悶難宣似地,「找點有趣的消遣吧!」 「找消遣已經不容易了!」夏雲答說:「還得有趣的消遣;那兒去找?」 「銀妞不是會吹笛子嗎?」繡春接口說道:「不如把她找來玩。」 「銀妞是誰?」曹雪芹間。 「房東家的大女兒。有芹二爺在這裏,不知道肯不肯來?」夏雲便將丫頭喚了來說:「你到房東家,把他們大姑娘請了來;順便帶上她的笛子。」 丫頭答應著去了,很快地有了笑語聲;門簾一掀,曹雪芹尚未看清人影,已只見長辮梢一甩,門簾外有人在說:「有客人在這裏!」 「銀妞、銀妞,你別走!」夏雲急忙喊道:「不是客人,自己人。」 「我回頭再來。」 曹雪芹很知趣,站起身來說:「我到我自己屋子裏去吧!簫管本就宜於遠聽。」 說著,掀簾而出。銀妞一見便低下頭去;這自然就不必招呼了,曹雪芹逕回對面屋子,剛坐定下來,笛聲已起,嗚嗚咽咽地,聽不出是何曲子?但聽得出銀妞在這上面頗有些功夫,音韻圓轉,如行雲流水,不由得讓他凝神側耳了。 吹完一支吹第二支;這回曹雪芹聽懂了,是「梅花三弄」;因為聽得懂,也就更有趣味。但曲終再無下文;大概是吹笛子傷氣,銀妞不肯再吹了。曹雪芹不免有怏怏之感。 這陣感覺過去,愈覺寂寞;原來還可以跟夏雲、繡春聊聊天,此時有銀妞在,不便過去。斗室獨處,十分無聊,只有隨便找了本書看,可是神思不屬,只盼望著銀妞快點走吧! 好不容易盼到了,曹雪芹趕緊又到對面;繡春已回自己臥室,而且帳門深垂,已經睡下。曹雪芹正要退出去;聽得繡春在問:「誰?」 「是我。」 「聽見銀妞的笛子了?怎麼樣?」 「還不壞。」曹雪芹問:「何以吹了兩段就不吹了呢?」 「知道你在聽,不肯再吹了。」繡春又說:「你不如也去歇一覺。晚上我有事跟你談。」 聽語氣是要避開夏雲密談。曹雪芹便不多問。晚上到夏雲歸寢以後,繡春果然悄悄來了。一進門便用手遮在眉上,可知雙眼仍舊畏光。 「今晚月色很好,你索性把燈滅了吧!」 曹雪芹聽她的話,一口吹滅了油燈;這間屋子是重新裱糊過的,四白落地,窗子也糊的是雪白的綿紙,因而如銀的月色透進來,顯得別樣清幽;曹雪芹高興地說:「你的主意真不錯!」 「如此良宵,不可無酒。」曹雪芹惋惜地說:「可惜夜深了!」 「我有酒。仲四奶奶不知道那兒得了兩瓶外國的紅葡萄酒,說能活血補血,特為拿來送我。喝了一瓶,還有一瓶;我去拿。」 「我陪你去。」 「不!把夏雲吵醒了不好。」 片刻之間,繡春已取了酒來,還帶了一包當地的名產,名為「金鈎米」的小蝦乾來佐酒。 她將酒瓶與紙包交了給曹雪芹,隨手拉過一張椅子來坐下;月色斜照,齊鼻而止,一張臉黑白分明;那雙眼雖隱在暗中,但彷彿有點漆雙睛閃閃發光。加上她穿的是青緞狐皮坎肩,齊肩出鋒;雪白的毛皮,使得曹雪芹忽然生出幻想。 「此情此景,你知道我想到甚麼?」曹雪芹笑著喝了一大口酒說:「你怎麼樣也猜不到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胡猜了。你自己說吧。」 「我想到『聊齋志異』上的故事。」 空齋寂寂,月明如晝,突然間有美翩然而降,原來是狐狸所化。繡春想想情景倒也有些像;不由得也笑了。 「莫非你看我有點妖氣——」 「不能用『妖』字。要說『大仙』。」曹雪芹打斷她的話說;由於語氣急促,顯得他相當緊張,以致於繡春都有些怯意了。 「你別嚇人。」繡春定定心說:「我倒真盼望我是大仙。」 「你是說具大仙的神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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