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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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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百人另外立一營。」皇帝沉吟了一下說:「起名『健銳營』好了。」 等領旨下來傅恆去看文淵閣大學士史貽直傳旨。此人字儆絃,江蘇溧陽人,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與年羹堯、張廷玉同榜,雍正元年當翰林院侍讀學士時,由於年羹堯的保薦,超擢為吏部侍郎,派在南書房行走,與張廷玉同事。 其時年羹堯正紅得發紫;不久紫得發黑,世宗收拾年羹堯時,多找張廷玉來秘密商議。史貽直認為張廷玉不顧同年之誼,落井下石,無異賣友求榮,所以很看不起他;張廷玉當然也就對他不客氣了,當年羹堯興起大獄時,株連甚廣,張廷玉便有意無意地提起,史貽直亦是年羹堯所薦,世宗果然要查問了。 「你亦是年羹堯保薦的?」 世宗接下來便打算要問他年羹堯保他的緣故何在?奏對如不稱旨,即時便可能有殺身之禍。 史貽直以善於辭令出名,加以早就想到過,遲早會被查問;所以從從容容地答道:「薦臣者年羹堯;用臣者皇上。」 這話在世宗最欣賞。許多在年案中被株連的人,就因為「受爵公堂,拜恩私室」,只感激年羹堯;世宗認為這些人腦筋不清楚,「只知大將軍,不知皇上」,危險之極,非殺不可。史貽直知道他受誰的恩,自然會向誰效忠,因而另眼相看,張廷玉怎麼樣也算計不倒他。 雍正十三年七月,史貽直在陝西巡撫任內,奉召陛見;到京時世宗已經晏駕。當今皇帝正在擔心,怕張廷玉不易駕馭,知道史貽直與他不和,正好用他來箝制,自此扶搖直上,乾隆七年便入閣了。雖因張廷玉的關係,不便讓他當軍機大臣,但頗為倚重,特命他跟來保管理兵部,實際上來保只是替他在八旗旗主與都統之間傳話,軍政還是歸他掌管。 因此,這一回挑選健銳營的滿兵,儘管有王公在,卻仍由他在內閣主持。三百名滿兵,八旗平均分派,每旗三十七名,一共兩百九十六,還空四個額子,起了爭執。 原來這三百名滿兵,皇帝說要親自訓練,因而八旗特別重視,名額能多一個,也是面子,所以要爭。有的說這四個額子應歸「上三旗」,但多下一個怎麼辦?有的說應歸「下五旗」,但少一個又怎麼辦? 就在這相持不下之際,史貽直開口了,「諸公聽我一言。」他的聲音不高,但清朗有力,大家都靜了下來:「八旗是國家的勁旅,要論材勇之士,那一旗都挑得出三、五百名;如果斤斤於一兩個名額,讓不明內情的人看起來,以為每一旗的精銳,只不過三、五十個人,這個誤會可是太大了,只怕誰也擔不起這個名聲。」 「史中堂的話,高明之至。」康親王巴爾圖的姪孫,掌管正紅旗的貝勒永恩說:「大家乾脆亦別爭,聽史中堂分派好了。」 有的說「好」,有的默不作聲,看來都同意了,於是史貽直繼續往下說:「數目緦要成雙才好,三十七不如三十六。三八廿四、六八四十八,一共兩百八十八名;多下來十二個名額,歸上三旗。諸公以為如何?」 「很妥善。」新襲簡親王爵,鑲藍旗的旗主德沛點點頭說。 議妥了三百名雲梯兵,由上三旗各挑四十名;下五旗各挑三十六名以後,八旗王公紛紛散去,只有鑲紅旗的鎮國公慶恆留了下來;有事要跟史貽直談。 「史中堂,」他悄悄說道:「家伯交代,要跟史中堂請教,這回皇上為甚麼要挑雲梯兵,親自操練?」 慶恆口中的「家伯」,便是平郡王福彭;他的父親福秀,行四,與福彭都是嫡出。福彭得了個暈眩的毛病,而且容易心悸,難任繁劇;小一輩中以慶恆為最能幹,所以鑲紅旗的旗務,是他在管,這天為挑雲梯兵向福彭請示,福彭特為關照,有幾個疑問,要跟史貽直探問清楚。 「皇上挑雲梯兵親自操練,是因為皇上覺得要破大金川土番的碉堡,只有雲梯兵最管用。」史貽直又說:「皇上精研兵法,《孫子十家註》,爛熟胸中,操練雲梯兵,不過牛刀小試而已。」 「那末,既然設營了,為甚麼只挑三百人?」 「土番的碉堡沒有多少,三百人夠用了。」 「史中堂,」慶恆又問,「你的意思是,大軍四萬,抵不上雲梯兵三百?」 這話就不便隨口回答了,史貽直想了一下答說:「恆公,我不是這個意思,雲梯三百只是破碉堡;平定整個大金川,當然不是三百人所能收功的。」 「照這麼說,是要靠這三百人來攻堅?」 這變成辯駁了。史貽直不明他的真意所在;而且操練雲梯兵是皇帝的主意,其中是否別有打算,亦難測度,更不宜率爾回答。 「說實話,恆公,你問我,我還不知道該問誰呢?既然是上諭交辦,咱們實心奉行就是了。」 「當然,誰敢不實心奉行?」慶恆躊躇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屈駕,去見一見家伯?」 這在史貽直就要考慮了。他從雍正元年起,經常在宦海的驚濤駭浪中,能不倒是他的舵掌得穩,方向一步不錯。同時他也看出受了多年委屈的皇帝,正在立威,像阿克敦的大起大落,真是黃粱夢都無此之奇;自己望七之年,身子也不大好,萬一到刑部火房去住幾天,只怕立著進去,要躺著出來了。 於是他說:「恆公,當年鄂文端在雲南的時候,跟怡賢親王結姻的故事,你聽說過沒有?」 鄂爾泰跟怡賢親王胤祥是姻親,慶恆當然知道,可是,「其中有甚麼故事?」他說:「我們沒有聽說。」 「是這樣的,鄂文端由於先帝的美意,跟怡賢親王府上結了親;鄂文端想給怡賢親王通音問,曾經預先密奏,是否可行,先帝准了,鄂文端才通信。」 這一說,慶恆完全明白了。大臣與親貴交往,在雍正朝懸為厲禁;這道禁令現在鬆弛,但未取消,說假是假,說真就真。史貽直的意思是,他亦必須奏准了才能去看平郡王。 「這就不必了。」慶恆沮喪地說。 史貽直心裏明白,張廣泗一向恃平郡王福彭為奧援,如今張廣泗大失聖眷,福彭自不能不關心。設身處地為福彭著想,最要緊的是,要切實告誡張廣泗,務必切實振作,好好打兩個勝仗。 於是他說:「王爺如果有信要寄給張敬帥,儘管交下來,我交代他們,怎麼快怎麼遞。」 張廣泗字敬齋,官拜川陝總督,所以史貽直稱他「張敬帥」。對於史貽直的暗示,慶恆一時還不能領悟,但看得出來,他說這話必有深意在內。 「是的。多謝史中堂。」 道謝告辭,回府去見他伯父,細陳經過。平郡王福彭想了好一會說:「張敬齋自作聰明,其實自誤誤人,你寫信告訴他,第一,少參人;第二,用兵之道該如何,便如何,不要以為有經略在,樂得不聞不問,在旁邊看熱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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