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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揆愷功名叫揆敘,是康熙朝權相明珠之子,八旗第一詞人納蘭性德之弟,先朝雖因身後獲罪,墳上被樹了一塊「不忠不孝」的碑,但他的住宅無恙;而這座位於什剎海西的宅大,園林花木之盛,京師推第一。

  「王爺,」曹頫勸道,「不論如何,總是新蓋的好。這裏地基雖大,究竟不比揆愷功的住宅,有個什剎海,天然添了景致。」

  和親王點點頭,「也就是為此,」他說,「我才把我的念頭扔開。」

  「王爺是甚麼念頭?」

  「在這裏添修。」和親王說:「皇上如果說,已經撥了一筆款子,不能再撥第二筆,那也不要緊,我自己還花得起。」

  曹頫不願再談下去,因為和親王頗為任性,萬一談得心思活動了,真要重修此處,即使他自己花錢,皇帝也會查問:何以改絃易轍?總回是因為新府修得不好之故;那時工部便有好些人要倒楣了。

  因此,換了個話題,「王爺最近有甚麼恭和皇上的詩?」他問。

  「沒有。皇上最近做詩的癮也淡了。」

  不說「詩興」而謂之「做詩的癮」,這種涉於輕薄的措詞,也只有和親王敢出口。不過想一想,形容得實在很妙;皇帝做詩,真是有癮,每天必做,而且從古所無,是用批章奏的硃筆寫詩;隨摺匣一起發到軍機處,由汪由敦用墨筆謄正,順便潤色,然後再呈御前,以致軍機處創了一個新詞,名之為「詩片」。

  「是,」曹頫因話問話:「何以詩興淡了呢?」

  「你還看不出來?皇上現在又在學『刀筆』了。」

  這句話更為刻薄,曹頫不敢追問,只說:「總也是中外大臣,有自取之咎。」

  「這倒也是實話,像訥親,看起來挺能幹,一見了真章,滿不是那回事。」和親王說,「我看他快倒楣了。」

  「那是說,他在大金川的作為,不當上意?」

  「豈止於不當上意?」和親王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說:「你看著好了,三個月內必興大獄。」

  「是因為大金川軍務失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和親王答說:「不過,大金川的仗打得不好,當然也有很大的關係。」

  「大金川將星雲集,還有班尚書在那裏。」曹頫用不經意的語氣問:「都脫不了干係吧?」

  「一個一個來。」和親王忽然問道:「昂友,你有一個姪子叫雪芹,是不是?」

  曹頫不知道他何以有此一問;所以只答一聲:「是!」

  「是胞姪?」

  「是的。先兄曹顒的遺腹子。」

  「喔,喔!那跟平郡王就是親表兄弟。」和親王又問:「那應該是單名啊?」

  「是的。應該是單名而且要雨字頭,他的單名叫霑,雨字下面一個沾光的沾,號雪芹。我們內務府的人,不大讀書,這個雨露均霑的霑字叫不出來,所以都叫他雪芹。」曹頫又問:「王爺怎麼忽然問起他?」

  「我一直想找他問一件事,不知道該怎麼找?」和親王欣慰地說,「前幾天才聽人談起,說他是你的姪子,早知如此,我老早就問你了。」

  「是。」曹頫問道:「王爺有甚麼事要問他?」

  「這話,」和親王眼望室中,屈著手指計算了一下說:「有八年了,方問亭到江南去了有半年工夫,是帶了他一起去的?」

  「是。是有這回事。」

  「方問亭到江南幹甚麼去了?」

  「這,」曹頫既疑惑,又詫異,「王爺莫非沒有聽說?」

  「聽說是安撫漕幫去的。」

  「是。我也是這麼聽說。」

  「你還聽到些甚麼?」

  「僅此而已。」曹頫答說:「方問亭不願談這件事,我也不便多問。」

  「那你姪子應該告訴你啊?」

  「舍姪提到別的,談鋒很健,唯獨這件事守口如瓶。」曹頫接著又說:「不過,恐怕他所知亦有限。」

  「他們在一起好幾個月,知道的東西一定很不少。」和親王緊接著說:「你派你的人回去,把他接了來,等我來問問他。」

  曹頫當然照辦,請王府的護衛把他的跟班福生找了來;親自下了舒嘯台去交代。

  約莫有半個時辰,和親王的護衛來替福生回報,說要接的人到通州去了;得好幾天才能回來。

  和親王神色不怡,「不會是故意躲我吧?」他問。

  「我想不會的。」看和親王有些誤會,曹頫決定當時澄清這件事,便託護衛將福生去喚了來問。

  「也許是你話沒有說明白;還是——」和親王把未盡之言,嚥了回去。

  曹頫看和親王對他都有些懷疑,想到當時將福生喚上來當面交代就好了。此刻作補救之計,亦仍舊是當面來問為妥。

  於是福生到了席前,先給和親王磕了頭,站起來在一旁垂手肅立;靜候問話。

  「你去了是怎麼說的?」

  「我照老爺的吩咐,到了噶禮兒胡同,跟門上說:『我來接芹二爺。』門上告訴我,芹二爺昨天到通州去了。我問他『那天回來?』他說:『大概得三、五天。』」

  「你還說別的話沒有?」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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