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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其次,入夏多雨,進取不便;京兵水土不服,何可在蠻荒煙瘴之地,露營等待秋晴以後攻勦?而況由國庫所撥的軍費,皆是民脂民膏,亦當珍惜。總之,人事已盡,倘猶不能收功,四海共知共諒。所以他已作了決定,到明年三、四月間,不能凱旋,便須明詔撤兵。

  第二件也還是與金川軍務有關,張廣泗已經由山西巡撫陳宏謀,遣派武官帶領兵丁,押解到京,收押在刑部。皇帝已經得到密報,張廣泗一路向過境的官員表示,金川用兵,老師糜餉的責任不在他;對於邊疆的情形,他最熟悉,有的可以力擒,有的可以智取,有時候兵貴神速,有時候又必須計出萬全,對大金川土司莎羅奔,他定下了十路進兵的計畫,岳鍾琪卻不贊成;好不容易部署將快完成時,朝命派訥親來當經略,一切由他指揮,以致前功盡棄。

  「這能怪我嗎?」他總是這樣說:「我從雍正四年調黎平知府打苗子,第二年升貴州臬司,再一年升貴州巡撫,都是軍功上來的,貴州的苗疆是我一手所平定。後來打準噶爾,大將軍岳鍾琪措置乖方,派我接他的手,經我部署以後,連戰皆捷。準噶爾投降以後,派我當湖廣總督;其時貴州的苗子因為鄂文端公的善後辦得不好,留下後患,以致復反。今上登極,派為我經略,復回貴州,不到一年,生擒首逆,陣斬一萬多人,苗疆亂而後定。我沒有打過敗仗;可是,不聽我話,不給我權,叫我有甚麼辦法?」

  皇帝聽說過不止一次,張廣泗向來功則歸己,過則歸人,如今居然歸過於君,自然痛恨萬分。

  但就因為張廣泗過去沒有打過敗仗,這一回的金川的軍務,他應負多大責任,一定要弄清楚。否則就會有人疑心他以一時好惡,誅殺由心,不但損害他的聲名,亦恐影響士氣。

  這話偶然跟和親王弘晝談起;弘晝向來是甚麼事想到就說的,當時轉到一個念頭,便即回奏:「皇上不如親自審他一審,問他個心服口服。」

  這個建議很好,皇帝欣然接納;當時便找了刑部尚書——仍舊是阿克敦與汪由敦,說打算親鞫張廣泗,問他們是否符合體制?

  阿克敦猶在考慮,皇帝指名問了:「汪由敦,你看如何?」

  「此有先例在。」汪由敦答說:「順治十四年丁酉,江南科場案,涉嫌士子提解到京,世祖章皇帝,就親自審問過。」

  「既有先朝成例在,而況此案又非科場案之比,我決定親審張廣泗。」

  「是。」阿克敦答應著,既有先例,且皇帝已作了決定,就不必再作任何奏諫;但在何處親鞫,卻不能不問一問:「親鞫之地請旨,以便伺候。」

  「你們看呢?」皇帝問道:「御門?」

  所謂「御門」,即是皇帝御乾清門聽政,等於常朝儀、大學士六部九卿,皆須侍班,也算是個大典,不常舉行。如今皇帝「御門」親鞫官犯,似乎有失體統。

  「乾清門舉朝觀瞻所繫,犯官鐵索鎯鐺,械繫上門,似乎不大好看。」

  皇帝省悟了,不但不大好看,而且不大方便;因為張廣泗非訥親之比,既然一路口出大言,就鞫時,可想而知的,決不肯認罪,那時少不得要用刑求,那時鬼哭神嚎,搞得如明朝的「廷杖」一般,實在不是一件盛德之事。

  「嗯,嗯。」皇帝想了一下說:「只能在西苑辦,就在瀛臺吧!」

  瀛臺入西苑宮門就是,取其近便。但阿克敦卻不免感慨;退出來以後,向汪由敦說道:「我剛入翰林的那年,有一天御前侍衛來傳旨:明天各攜釣竿進宮。大家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第二天到衙門,才知道聖祖賞文學侍從之臣,在瀛臺賞花飲酒,遊中南海,准大家垂釣;釣到的魚,可以帶回家。我釣到一條三尺長的錦鯉,上繫一塊銀牌,才知道是前明天熹五年,奉聖夫人客氏放的生。當時我作了四首詩紀恩。這才真是君臣同樂的昇平盛世。想不到如今瀛臺,竟成了刑部大堂了。」

  汪由敦卻並無這樣的感慨,他擔心的是怕興起大獄,因為自從皇帝下了殺大臣立威的決心以後,凡事尋根究柢,動輒株連;但亦有平反之時,張廣泗在雲南邊疆二十幾年,參過許多同官及屬僚,大部分都曾交刑部議罪,這回親鞫之時,不知道會將那件老案翻出來重議;更怕追論張廣泗平苗的功過,會連累到當年襄助世宗在軍務上設謀定策的重臣,諸如已故的鄂文端——鄂爾泰諡文端;雖在而不健的平郡王福彭。

  「恆公,你說『瀛臺成了刑部大堂』,咱們在那個『大堂』上可不是堂官,而且連司官都不是;司官抱牘上堂,堂官要站起來接公事,在那裏可決無此禮遇。」汪由敦一臉憂煩地說:「事無前例,咱們到那天在瀛臺伺侍,要怎麼樣預備?想跟恆公請教。」

  「是啊!事無前例,只怕要抓瞎。」阿克敦說:「首先要問的是禮節;我看得行文禮部,請他們議『親鞫之禮』。」

  「行文禮部,怎麼開頭呢?說面奉上諭定期在瀛臺親鞫罪官張某嗎?而況,這一議禮,不是三兩天的事,只怕來不及。」

  「那末,你看呢?」

  「我看不如咱們自己定個幾條章程,當面請旨,比較妥當。」

  「也好!這件事得交秋審處的總辦去辦。」

  秋審處管「朝審」,皇帝親鞫罪官,自然該歸秋審處主辦。總辦一共八個人,都是各司挑出來的能員,資格最深的是湖廣司的掌印郎中姚青如,此人兩榜出身,又是紹興人,先世是刑幕,家學淵源,精通律例,將他邀了來,由汪由敦很客氣地說明經過,請他擬幾條親鞫的辦事程序。

  「回兩位大人的話,《大清律》上,並無親鞫這一條。刑部辦事,有律照律,無律查例,既無前例,只宜奏聞請旨。」姚青如又問:「親鞫的時候,會不會用刑?」

  「我看不免。」阿克敦答說。

  「那就是了。」姚青如立即接口,「張廣泗歷任總督,官居一品,照規矩不能用刑;刑部就不能預先備刑具伺候,也不能把執刑的差役帶進宮去,所以刑部不能主辦這伺候親鞫的差使。」

  阿克敦大為躊躇,「姚老爺說得很有理啊!」他向汪由敦說:「皇上一聲交代用刑,那時候怎麼辦?」

  「是啊!」汪由敦轉問姚青如:「你老兄看,應該怎麼辦?」

  「順治十四年江南科場案,是由御前侍衛執銅棍伺候;這回皇上如果要用刑,一定也是由御前侍衛執行。兩位大人又不能指揮御前侍衛,這就是刑部無法辦這趟差使的理由之——」

  「你提醒我了。」阿克敦說:「咱們馬上寫個奏摺,請特簡御前大臣辦差;刑部聽招呼就是了。」

  「是。」姚青如又問:「請兩位大人的示,此外還該預備些甚麼?」

  「檔案。」汪由敦說道:「凡是與張廣泗有關,像他所參過的人、交刑部議罪的,都要把它檢齊來。」

  「已經在檢了。」

  「好!請你格外費心,寧濫毋缺。」

  姚青如答應著,暫退且去。時已近午,管庶務的堂主事帶了蘇拉來開飯;刑部堂官平日起居議事之處,在四川司後面一座亭子,名為白雲亭,開飯亦就開在此處,阿克敦沒有打算在部裏午餐,汪由敦是有預備的,從家裏帶來一個食盒,是一塊火腿、半隻風雞、一大碗蝦米炒醬丁,另外還有醬瓜、醃菜之類,頗為豐腴。時值嚴寒,少不得也還有煮酒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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