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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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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送總得四樣。」慶恆說道:「一幅字、一幅畫、一部古書、再配上一盒好墨,或者一方有來歷的硯臺,也就差不多了。」 「提到硯臺,我倒想起來了。」馬夫人說:「咱們家的那方紅絲硯,也是有來歷的吧?」 「怎麼?」太福晉驚異地問:「紅絲硯找到了?」 「是。」馬夫人歉疚地答說:「大前年到張家灣理舊東西,在一口書箱裏找到的。當時就想,太福晉問過這方硯臺,既然找到了,應該來告訴太福晉;後來不知一混,竟把這件事,丟到九霄雲外,該打!」 太福晉點點頭,臉上是很難令人索解的表情,彷彿欣慰,又彷彿感慨;也還有些若有所思與迷惘的神色。 「這方紅絲硯不能送人;也不必留在你那兒,給我吧!」 「是。」 「提起這方紅絲硯,不知道老太太跟你談過它的來歷沒有?」 「沒有。」 「老四呢?」太福晉看著曹頫說。 「我只知道是祖傳的。至於這方硯臺的好處,記得雪芹做過一篇考據。」曹頫又說:「對了!我還聽雪芹說過,《樸村詩集》裏面有一首詩,似乎也是談這方紅絲硯。」 「我回去就問芹官。」馬夫人接口說道:「明天我讓他跟太福晉當面來回話。」 *** 費了好些工夫,曹雪芹終於將他所作的那篇《青州紅絲硯考》,在一本詩集中找到了。 這篇考證中說,首先引證宋太宗朝的狀元蘇易簡,所著《文房四譜》之一的《硯譜》的記載:「天之下硯四十餘品,青州紅絲石第一。」接著又引順治年間余懷所著的《硯林》,說「硯之美者,無出端溪之石,而唐彥猷作《硯錄》,乃以青州黑山紅絲石為冠。」指出「黑山」有誤。 他說,山東青州府多山,益都縣東南青山、黃山;亦有黑山,是在益都西南、博山之東。青山、黃山、黑山都以本山所產石頭的顏色命名,黑山之石皆黑。青山之石深青細潤最有名;黃山之石,其色黃赭。而唐彥猷記紅絲石說:「理黃者其絲紅;理紅者其絲黃。」恰與黃山之石具黃赭兩色相合。因而考定紅絲硯出於黃山而非黑山。 紅絲硯的好處,蘇軾、陸游的筆記中都談過,但卻都引用唐彥猷的話,至於唐彥猷本人的說法是:「文之美者則有旋轉,其絲凡十餘重,次第不亂。姿質潤美發墨,久為水所浸漬,即有膏液出焉。」 曹家祖傳的這方紅絲硯,正就是唐彥猷所說的美石,底子是深黃色,硯面上一大圈紅絲,好像老木的年輪那樣,一重又一重,細數一下,計有十七圈之多。 曹雪芹試過,將紅絲浸入清水中一天,取出陰乾,硯上一直有滋潤的水氣,說「膏液出焉」,似嫌誇張;不過貯入硯盒,三、五天墨瀋不乾,卻是事實。 這是曹雪芹的舊稿,如今舊事重提,聽曹頫說到張雲章有一首詩,其中亦有關於紅絲硯的描寫,便須找出原作,作一番新考了。 張雲章其人,曹雪芹聽他祖母談過,是當年曹家全盛時,眾多清客之中,往來蹤跡較密的一個。他是江蘇嘉定人;康熙初年,嘉定有個縣官陸隴其,是雍正年間從祀文廟,與湯斌齊名的理學名臣,張雲章便是由陸隴其「縣試」取中的秀才,執贄拜師,學問很有些根柢,所以頗為曹寅所看重,他的《樸村詩集》便是曹寅在揚州開書局刻《全唐詩》時,附帶替他刻印的。 《樸村詩集》中與曹寅酬唱的詩很多,一首一首翻過去,終於找到了,題目叫做《聞曹荔軒銀臺得孫卻寄兼送入都》,荔軒是曹寅的別號,他加銜至通政使,這個官職在宋朝稱為「銀臺司」,所以有此稱呼。計算這首詩應該作於康熙四十八年。 看第一句,曹雪芹便知所謂「得孫」,是指他出生未幾便夭折的長兄,那句「天上驚傳降石麟」詩下有註:「時令子在京師,以充閭信至」,賀人生子,稱為「充閭之慶」;其時他的父親曹顒正在京師當差,當他祖父準備進京述職時,恰好有得孫的喜信;預定回江寧後,舉行湯餅宴,所以這首詩的結句是:「歸時湯餅應招我,祖硯傳看入座賓。」 這方「祖硯」便是紅絲硯。但它的來歷,似乎「母親」與「四叔」都不甚了了;最使曹雪芹不解的是,祖母在世之日,何以亦從未談過?那末,如今還有甚麼人,能為他解說呢? 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何謹,「老何,」他說:「既然『祖硯傳看入座賓』,見過的人一定不少,怎麼我從未聽人提過這方紅絲硯。」 「詩是那位張先生這麼說說而已。當時老太爺本來打算回來之後,做『雙滿月』大大請一回客;那知道,等老太爺到京,你大哥已經驚風不治,沒有湯餅宴,亦就無所謂『傳看』了。」 「可是,」曹雪芹仍有疑問:「老太爺的《楝亭十二種》,有一篇《硯箋》說:『紅絲硯為天下第一石,有脂脈助墨光』;這樣一件難得的珍物,為甚麼老太太亦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提起來不是甚麼好高興的事,何必提它?」 一聽這話,曹雪芹越發詫異,急急問道:「莫非其中還有一段不如意的經過?」 年高八十的何謹,精神矍鑠,記憶不衰,從容答說:「提到這段經過,只怕太太跟四老爺都未必清楚;太福晉或許有點知道,也不會多。」 「那,我是找對人了。」曹雪芹欣慰地,「你快說吧!」 「不忙。你先得把《楝亭詩別集》找出來——」 「那是現成的。」說著,曹雪芹便走向書架,待去取他祖父的詩集。 「不對!這是第三回刻的,連第二回的都不行,要初刻本。」 「為甚麼?」 「老太爺有一首詩,只有初刻本才有。」 這可費事了,找秋月、找杏香一起幫忙,尋尋覓覓,始終不見有初刻本。 「初刻本原來就刻得不多。」何謹思索了好一回說:「我彷彿記得錦兒奶奶夾絲線的那本書,好像是初刻本。」 曹雪芹心急,當時便打發桐生送杏香去看錦兒;果然桐生帶回來一本《楝亭詩別集》的初刻本。 何謹接過來,略為翻一翻就找到了,那首詩在第一卷第十五頁上,題目叫做《詠紅述事》,是一首五言排律;曹雪芹一眼望去,最怵目的是,詩中有兩個「墨釘」,亦就是挖去了兩個字,不言可知,這兩個字是犯忌諱的。 「『誰將杜鵑血,灑作曉霜寒。』」曹雪芹唸了兩句,停下來說:「是詠的紅葉。」 「不光是紅葉,你再往下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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