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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臭都老爺」姓崔,正紅旗漢軍,是北城的巡城御史,專好弄權使威,吹毛求疵,不近人情,只有白花花的銀子才能封他的嘴,因而用他的姓諧音,得了個「臭都老爺」的外號。

  查街的規矩是在轄區內的大街小巷兜個「喜神方」,每逢轉彎之處,最前面抗風燈的兵丁便會高聲喊道:「老爺往西查了下去囉!」這是給「樑上君子」報信,以便趨避。轄區內有那幾個慣竊,「廳兒上的老爺」胸中雪亮;尋常人家失竊報案,以「姑妄聽之」應付,倘或是有來頭的人家,原物很快地可以追回。慣竊亦是盜亦有道:第一、不動「大墻門」,免得替「老爺」找麻煩;第二、贓物到手,須等三天,不來追贓,方可送到專收贓貨的「鬼市」中去。

  「廳兒上的老爺」查街,只是巡行,也不必開口;巡城御史查夜就不同了,隨處可以駐留,也隨處可以查問,查「廳兒」,查「堆子」都要問話。

  深更半夜,「廳兒上的老爺」跟「堆兒」上的兵丁不能坐等「都老爺」來查,便有個偷懶的法子,入睡以前,把頂緯帽門楣上掛了下來;再取一件破青布袍,仿照估衣舖的辦法,用根竹竿橫穿雙袖,掛在緯帽下面,遠看既像有人站在門口;又像有人上吊。巡城御史的騾馬轆轆而來,「老爺」或「堆兒兵」便從被窩裏伸出頭來,隔窗大聲報名:「卑職王得勝伺候都老爺。」

  巡城御史不必下車,在車子裏答一聲:「免!」接著便問:「今兒個安靖不安靖;有沒有人喝醉了酒胡鬧?」

  「都沒有。」

  「好!小心當差。」

  「喳。」答了這一聲,這一夜便可安睡到天亮了。

  巡城御史乏了、餓了,便得找人家休息;這也方便得很,半夜裏還在作買賣的吃食店很多。潔身自好,吃完了,照數付賬,不然抬腿就走,也沒有誰敢去跟他算賬;但如為這種人品的「都老爺」,光是「吃白食」還有些不屑於此,此輩最喜歡歇足的地方是「樂戶」。這些地方是姦宄出沒之地,巡城御史照例可以盤查;「樂戶」如果開罪了「都老爺」,真能將熱被窩中的狎客,一個一個叫起來查問。

  原來京師的地方官,與他處不同,王公大臣無數,每家的下人少則七、八,多則上百,倚仗主人的勢力,強橫霸道,不是大興、宛平兩縣官所能籠罩得住的,因此在順治二年,仿前明御史不時巡皇城之例,特設東南西北中各一人,俗稱巡城御史,定期一年輪派。御史有專摺奏事之權,如有豪家縱容或包庇惡奴,那怕是親王大學士,亦可指名參奏,而且逢參必准。因此遇到爭道相持不下,以致塞車時,只要聽得「刷,刷,刷」,清脆嘹亮的「淨鞭」抽地的聲音,知道「都老爺」來了,無不各尋去路,避之唯恐不及。一百年來,巡城御史摧折豪強的佳話,不知凡幾。

  但巡城御史可成勢家豪奴的剋星;亦可變為本城百姓的禍害,仗勢欺人之事,時常發生。因為巡城御史管的事很多,白天巡街還好,晚上查夜,便每每形成騷擾。

  照會典規定,巡城御史的職掌是「綏靖地方,釐剔姦弊」,因此,下設五城兵馬司指揮、副指揮、吏目各一人;另有步軍統領衙門派來的把總及兵丁,亦歸巡城御史管轄,人數甚多,遍布城根及通衢。

  在城根上,每若干步便有一座小平房,一明兩暗,共是三間,名為「堆子」,駐衛的兵丁,俗稱「堆兒兵」。到得大街上熱鬧之處,「堆子」加大,稱為「廳兒」,屋子雖仍是一明兩暗的平房,但兩進連在一起,中間打通便是「廳」,照樣也有衙門的氣派,門外左右「肅靜」、「迴避」的虎頭牌各一;入門高掛五、六尺長皮製的淨鞭兩條;門後懸著梆子銅鑼,為小兵巡更之用。虎頭牌兩邊,另外豎著數枝高過屋頂,上裝鐵鈎的竹竿,有那小毛賊上了屋頂,只拿這名為「鈎竿子」的竹竿鈎住了衣服,就很難得脫了。

  這「廳兒」中必有一個官,或者是兵馬司副指揮,或者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把總,皆稱之為「廳兒上的老爺」;這些老爺每夜要「查街」捉賊,查街的威風還很不小,前面兩盞風燈帶路,後面四名荷戈跨刀的兵丁,「老爺」便走在中間,再後面又是兵丁四名,兩個抗著「鈎竿子」,兩個敲鑼擊梆。

  「廳兒上的老爺」查街,當然不會晚上到和親王新府來,但官拜巡城御史的「臭都老爺」,卻常到這裏來,一坐好半天。曹頫聽得這話,不免詫異。

  「他來幹甚麼?」

  「歇歇腿,喝喝茶。」黃三答說:「這一陣子趕夜作,總有消夜;都老爺來了,少不得打壺酒,熟食擔子上切點羊頭肉甚麼的,請請他。花不了幾個錢,得個照應也不壞。」

  「哼!」德振冷笑說道:「光是這麼著,當然沒有甚麼;可就是你那個副手老于嘴太快了。」

  黃三訝然地問:「德老爺,有這種事嗎?」

  「你去問問你的工人去。」德振深致不滿:「老于這個碎嘴子,能說的說,說不得的也說。真是可恨。」

  黃三也頗為生氣:「這老小子!」他也罵于三:「我非好好兒說他一頓不可。」說著,便往外走。

  「慢走!」德振喊住他:「你這會兒跟他去吵也沒用,只會生是非,反正工也快完了,你乾脆就叫他別來了。」

  「是!是!」黃三說道:「我這會就去料理!」

  等他一走,德振低聲說道:「老崔可沒有安著好心。我看,還得敷衍敷衍。」

  「怎麼著,他是年過不去了?」

  「大概是吧。」

  「那,德大哥你瞧著辦吧,送他幾兩銀子好了。」

  「我想送他二十兩銀子。」德振又說:「臭都老爺是茅廁裏的石子兒,又臭又硬,還不能就這麼拿給他;得我去一趟,備四色水禮以外,裝著給他家孩子壓歲錢,留下一個紅包。」

  「好!好!你多辛苦吧!」

  都料理妥當了,方始告辭。等上了車,曹雪芹說:「四叔,家裏亂糟糟的,你喝酒也不安心,不如出城吃個小館兒,回頭沒有事逛一逛廠。」

  「不行!」曹頫答說:「我得先到鐵獅子胡同通知人家;我只跟和親王的長史說一聲就走。」

  鐵獅子胡同在東城,由安定門大街往南走;曹雪芹心想,這樣一周折,再去逛琉璃廠,繞的路太遠,花的工夫也太大,不如去逛隆福寺。

  「四叔,」他說:「咱們回頭到隆福寺的『三堂一閣』去看看,不必出宣武門了。」

  「這主意好!順便去買點兒花。」

  於是先到和親王府辦事,然後由南剪子巷穿出去不遠,便到了隆福寺。寺建於明朝景泰年間,名為「朝廷香火院」,號稱「第一叢林」。

  由於工程浩大,而欲期速成,因而將在英宗幽居的「南內」中,撤一座翔鳳殿的木石,移建為「大法堂」。落成以後,正好山西巡撫朱鑑入覲,他懂風水,說隆福寺的方位不吉,須當避忌;避免之法有三,一是正門不開;二是拆除寺門、上標「第一叢林」字樣的牌坊;三是禁鐘鼓聲。但終於還是發生了「奪門之變」,英宗復辟、景帝不壽。太監為景帝祈福而建的隆福寺,風水真個不佳。

  入清以來,隆福寺與護國寺並稱東西兩大廟市,隆福寺是逢九、逢十開市,但其中有四家書店,則終年常開,這四家書店是:「三槐堂、向立堂、寶書堂、天繪閣」,即所謂「三堂一閣」。曹雪芹一年總要來個幾趟。

  到了隆福寺街,先找個小館子吃飯;然後到寺左右的「唐花局」去看花,唐花以非時為貴,曹雪芹愛好天然,對人工培育,多少是矯揉造作的唐花,不甚在意。曹頫卻好此道,挑了好多種,派車伕先送了回去。

  然後入寺逕投「三堂一閣」。寶書堂的沈掌櫃,跟曹家叔姪都很熟,聽得小徒弟來報,親自趕出來,在路上將他們叔姪攔了下來,請到客座去款待。

  「我們剛吃了飯,你甚麼都不用張羅。」曹頫問道:「最近有甚麼好東西沒有?」

  沈掌櫃知道他所說的好東西,不是指宋元精槧,而是附帶所賣的骨董字畫,便一疊連聲地說:「有、有。」

  接著叫夥計,先取幾幅字畫來看,一個是王維的《江山雪霽》絹本平卷,曹頫略略看了一下,便即笑道:「董香光說這個卷子,可稱『海內墨皇』。我還沒有那麼大的福,供奉『墨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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