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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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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慚愧,我又犯了,第二次抓我的,不是令祖,但也不是府上的外人。」 「我明白。」曹雪芹答說:「是先祖母的胞兄,我的大舅公。」 「是的。」禪修從容不迫地說:「那時正是令祖在揚州得了急病,聖祖派專差賜藥以後;李織造代令祖巡鹽,他跟我說:『初犯可恕,再犯不饒;你的罪名是死罪,可是我從來沒有殺過人。如今我想一個法子,你能依我,可以不死,也免得我開殺戒。你道如何?』」 聽這一說,曹雪芹亦深感興趣;看他停了下來,便催促著說:「我大舅公想的甚麼法子,老和尚請你講下去。」 「他說:『金山寺的方丈,是我方外至交;我可以請他上個稟帖,把你保了出去。你願意不願意?』小施主你想,我豈有不願之理?不道李織造還有話,他說:『保是保出去了,不過你有了命就沒有家了。』小施主,你懂這意思不?」 曹雪芹一想便懂,「是要你在金山寺出家?」他問:「是嗎?」 「是的。」禪修答道:「原來李織造跟我那恩師——」 「就是金山寺的方丈?」曹雪芹插嘴查問。 「正是。他們已經商量過了,稟帖上說我原是金山寺的和尚,為鹽梟挾持,身不由主,請李織造從輕發落,讓他領回去嚴加管束。既然稟帖上說我是和尚,自然非出家不可;恰好有張現成的度牒,法名叫做禪修,我就頂了他的名字。」 禪修緊接著說:「令祖跟令舅公於我有兩番大恩,所以對小施主格外覺得親切。我們禪宗雖講究明心見性,棒喝頓悟,可是也看重世俗的感情;尤其在前明一班遺老,遁入佛門以後,逃禪只為不肯做新朝的官,一切生活起居,沒有改多少,禪宗世俗的味道更重了。」 曹雪芹聽得這番講解,心頭暗喜;照禪修的話看來,繡春一定可以見面,那知他剛提了「繡春」二字,便讓禪修打斷了。 「小施主,我已經知道你的來意;此刻邀你來飲酒賞月,亦就是想跟你談這件事。」禪修話風一轉,「不過,我們先把李織造的事談完。他的遭遇很慘,你總完全知道?」 「是的。」 「李織造的大少爺,你總亦見過?」 「那是我表叔,單名一個鼎字;多年不通音問了。」 「你不知道他此刻在那裏?」 「不知道。」曹雪芹答說:「他是雍正初年遣戍列寧古塔的,先還有信,後來就失去聯絡了。」 「雍正初年江西主考姓查的,犯罪處死,家屬充軍;李大少爺跟他們在一起,查家親屬在今上即位以後,赦回來了,你倒沒有去打聽過?」 「打聽過的。」曹雪芹回憶了一下說:「當初是四家叔寫的信,查家回信說,早在雍正七年,還是八年,我那李表叔就遷居到尚陽堡,從此以後,沒有來往。」 「有沒有輾轉傳來的消息?」 「也沒有。」 「好,既然都沒有,也就不必去談他了。只談那位繡春姑娘吧。」 禪修急轉直下地說:「那年我經過無錫,天已經很晚了,為了趕路方便,不去『掛單』投宿在一家客店;其時正鬧風濕,心想月亮這麼好,不如出去打一趟拳,活絡活絡血脈;那知一走到院子裏,就望見東面屋子,月光斜射,照出一條悠悠晃晃的人影,我楞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是有人在上吊。當時第二個念頭都不轉,跳進窗去,將在床頭上吊的人解了下來,手一摸上去,才知道是女人,但身上穿的是男裝——」 「那一定是繡春了!」曹雪芹失聲驚呼;旋即致歉,「喔,得罪,得罪!打斷了老和尚的話,請講下去。」 「那時候為了救人,也顧不得嫌疑了,我會推拿,一面口對口布氣;一面揉胸拍背,聽得一聲『哼』,算是把一條命硬拉了回來。」 「以後呢?老和尚請你快說。」 「那時把一院子的客人都驚動了;掌櫃跟跑堂的也都來了,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尤其是被救的人,是男裝,但經過這番出生入死的折騰,女人的樣子都顯出來了,小施主,你想,這不是極尷尬的事嗎?」 「是啊!」曹雪芹問道:「老和尚,你怎麼說呢?」 「我還不知如何開口,人家已經爬在地上給我磕了個頭說:『師父,你救得了我的命,改不了我的運。我謝謝你,請你回去吧!』大家聽了她的話,又看床頭上打了結的汗巾,才明白是她上吊,我救了她。掌櫃的把客人勸走了,才細問是怎麼回事?可是問到她的身世,怎麼樣也不肯說。掌櫃的磨著不肯走;她急了,『掌櫃的,我懂你的意思,怕我再尋短見,害你受累。你放心吧,我不會再上吊了;天一亮我就走。』聽得她這麼說,我也就要走,那知她倒是把我留下來了。」 留下來幹甚麼?禪修要曹雪芹猜。說為了向他道謝;說為了跟他細訴身世;說為了向他有所請求,禪修只是搖頭。曹雪芹倒奇怪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為了甚麼? 「小施主,事出常理,她一開口先責備我,說我害她多受幾天罪。這意思就很明白了,她是存了必死之心,等明天離了旅店,她還是得找地方自盡。江湖上做事,講究全始全終;我心想既然沾上手了,說是自找麻煩也好;說是彼此有緣也好,反正救人要救澈。於是,我跟她說:『如果你跟閻王有約,失了約閻王會派小鬼來抓你,那我也不能跟閻王作對,只好眼看你多受幾天罪。倘非如此,你倒不妨跟我說說,要怎麼樣你才能不死?』小施主,你猜她怎麼樣?」 「老和尚,我沒法子猜;繡春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請你自己告訴我吧!」 「那我告訴你,當時她竟是嫣然一笑;小施主,佛家戒打誑語,我當時血氣尚未全衰,道心也還不堅,她這一笑,在我方寸之間,竟似古井重波,下了好大的克制工夫,才能平息。」 「這是老和尚的一劫。」曹雪芹合十說道:「經此一劫,修行自然又有進境了。」 「這倒也是實話。」禪修停了一下又說:「她笑過以後又說:『大和尚要成全我也容易得很,我從前出過家,偶遇魔障,復又還俗;如今只請大和尚替我找個清淨庵堂,容我懺悔宿業,那就終生難忘大德了。』這件事不難;不過,我也略懂麻衣相法,看她不是黃燈青燈了一生的人,當然,那時不能說;只說:『這件事我辦得到;不過我不能害人家,收容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你得把你的身世跟我說了,我才幫得上忙。』」 「那末,她怎麼說呢?她把身世告訴老和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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