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當然越快越好。」馬夫人說:「今天下午,我先跟老何說了;他說:應該給老太太寫篇祭文。」

  「那不是我的差使來了嗎?」曹雪芹興奮地說。

  「你就是無事忙。」馬夫人說:「我看可以不必。心到神知,老太太必是早就知道了;我們盼望著老太太能托個夢給秋月。」

  「今晚上早點睡!」杏香低聲說了這一句,起身到了外房。

  「秋月呢?」曹雪芹故意問說:「我跟太太說的話,她沒有聽見吧?」

  「嗯,嗯。」杏香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秋月本來倒想裝作不知道似地,大大方方走了出去;由於曹雪芹假作癡呆的語氣,怕一露了面他真的會開玩笑,不由得有些情怯了。

  「娘請安置吧!」曹雪芹站起身來對杏香說:「我先回去換衣服。回頭——」他指一指裏面,又做了個手勢,意思把秋月找了去,他還有話要說。

  「嗯。」杏香點點頭,「我伺候太太睡了就回來。」

  回到夢陶軒,曹雪芹換了衣服喝茶,等了好一會不見人影,隨手取了本余澹心的《板橋雜記》,翻到一頁,是談明末清初秦淮四名妓之一的顧媚,字眉生,號橫波,嫁「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芝麓,情愛甚篤;《板橋雜記》中說:「顧媚生既屬龔芝麓,百計求嗣,而卒無子,甚至雕異香木為男,四肢俱動,錦綳繡褓,雇乳母開懷哺之,保母褰襟作便溺狀,內外通稱『小相公』,龔亦不禁也。」

  看書中寫得有趣,曹雪芹便又再找顧媚的記載來看,前面有一段記得更為詳細,說她「鬢髮如雲,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支輕亞」;貌既如此,藝亦不凡,「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最後又說:「改姓徐,又稱徐夫人。」

  看到這裏,陡然記起,有一部詩集叫做《香咳集選存》,目錄中有「徐橫波」的名字,既然顧媚號橫波,又改姓徐,那麼「徐橫波」便是顧媚了。

  於是放下《板橋雜記》去找《香咳集選存》,果然有徐橫波的一首詩:「香生簾幕雨絲霏,黃葉為鄰暮捲衣,粉院藤蘿秋響合,朱欄楊柳月痕稀;寒花晚瘦人相似,石磴涼生雁不飛,自愛中林成小隱,松風一榻閉高扉。」題目是《海月樓夜坐》。

  詩後附有小傳,一看驚喜;將書一丟,連聲喊道:「拿燭臺,快拿燭臺。」接著便奔書房。

  等丫頭取了燭臺來,曹雪芹命她在畫箱旁邊擎著,打開第一箱翻了半天沒有找到他要找的畫。凝神想了一下,記起是在第二箱。

  兩具畫箱是疊置著的,上面一具,貯比較貴重的字畫;較次的在下面那一具。他叫丫頭放下燭臺,幫他將上面的一具抬下來,正在忙亂時,聽得人聲,杏香與秋月來了。

  「你找甚麼?」

  「你先別問,看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我今晚上就睡不好了。」

  聽這一說,連秋月也來幫忙了;她叫丫頭擎著燈,然後問道:「是誰的畫?」

  「是一個橫披,畫的人叫『智珠』。」

  很快地讓杏香找到了,展開一看,畫的是竹石蘭花,題款只得二字:「智珠」;下鈐一方朱文圓印,「東海」二字。

  「這是誰?」秋月問說。

  「顧眉生。」

  「是跟柳如是齊名的顧眉生嗎?」

  「一點不錯。」

  「不對吧!」秋月指著印文說:「『東海』當然是姓徐,怎麼會是顧眉生呢?」

  「妙就妙在這裏。來,來,我還你證據。」

  拿著那幅畫回到夢陶軒,曹雪芹將《香咳集選存》徐橫波的「小傳」指給秋月看:「徐橫波字眉生,一字智珠,號眉莊。本姓顧,名媚,江蘇上元人,合肥尚書龔芝麓側室,著有《柳花閣集》。」

  「這幅畫是前年在琉璃廠買的,記得只花了四兩銀子。當時只因為畫得不錯,不知道徐智珠是誰?」曹雪芹接下來說:「剛才等你們不來,閒得無聊,看《板橋雜記》說她改姓徐,才想起徐橫波的詩;發現『智珠』就是徐橫波,徐橫波就是顧橫波。開歲以來,快事又添一樁;值得浮一大白。」

  「別喝了!咱們還有好些話談。」杏香這樣勸阻,但說的卻仍是閒話:「顧眉生會畫畫嗎?」

  「那不錯。」秋月也看過《板橋雜記》,「那時秦淮名妓,有兩個人善畫蘭花,一個是馬湘蘭;一個就是顧眉生。」

  「顧眉生名氣挺大的,為甚麼要改姓?」

  這話將秋月問住了,笑著答說:「這得問芹二爺。」

  「就因為名氣太大,才要改姓,以示從良。」曹雪芹答說:「譬如柳如是本名楊愛,嫁了錢牧齋才改了姓名。」

  「我也要改姓了。」秋月接口說了一句。

  「你的情形不同。」曹雪芹怕她誤會,「你是作了曹家的女兒,自然改姓曹。」

  「秋姑,」杏香問說:「我還不知道你本姓甚麼?」

  「跟曹也不遠,魏。」

  何以魏跟曹不遠?杏香茫然莫解,只好又用眼色問曹雪芹了。

  「你沒有讀過《三國志》,莫非也沒有看過《三國演義》,魏武帝不就是曹操嗎?」

  「原來這樣。我乾爹還直誇我肚子裏有墨水,跟秋姑擱在一塊,簡直不能比了。」杏香笑道:「難怪我乾爹把秋姑敬得天人一樣。」

  曹雪芹知道,這是秋月不如意之處,將來閨房之中,跟仲四沒有甚麼可談的;杏香偏偏提到這一點,未免不識趣,因而微微瞪了她一眼,方始發話。

  「閒話少說,我倒問你們,何以耽擱了那麼大的工夫?」

  「太太有好些話交代秋姑。」

  杏香答說:「秋姑是寄在過去的大爺名下。」

  所謂「過去的大爺」,便是曹雪芹的伯父;他問秋月說道:「這麼說,你是我嫡堂的姊姊!」

  「太太也交代了,你以後就管秋姑叫『大姊』。」說著,曹雪芹離座,規規矩矩地作個楫,莊容叫一聲:「大姊。」

  秋月應又不是,不應又不是,只急忙避了開去,口中答說:「我還是照樣。」

  意思是對他的稱呼照樣;曹雪芹料她一時改不過口來,慢慢地自然而然會像錦兒一樣,叫他「雪芹」,因而答說:「我改口是定名分,現在就要改;你甚麼時候改口,我不管。」

  「有件事,可是你這會兒就得管。」杏兒接口說道:「太太交代,得替秋姑改個名字,是讓你跟秋姑商量。」

  「喔,」曹雪芹說:「這得用『雨』字頭的單名。」

  「另外還要起個號——」

  「要留個『秋』字。」秋月接著杏香的話說,「那一來,有很多方便。」

  「是秋姑體恤我們,省得改口了。」

  「我不主張保留。」曹雪芹向秋月說道:「我勸你都改掉的好。」

  「不!人總不能忘本,留一個字的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