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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原來唐綏祖覺得軍需浩繁,國庫或者力有未逮,倡議捐廉;除自己首先捐出五百兩銀子以外,還打算命江西司道以下的官員,按所得養廉銀多寡,定捐輸的數目,俟集有成數再報解戶部。

  「好意是好意,未免事理不明,近乎荒唐。」周吉人說:「養廉銀原是先帝澄清吏治的一大發明,各縣收錢糧外加的陋規,一律歸公,再按官員大小、職務繁簡來分派,得以維持用度,不必貪汙。這種化暗為明的做法,高明之極。如果捐了養廉銀,所入不足以養廉,豈不是教屬下去貪非分之財。無怪乎上諭嚴加申飭。」

  「不過,」張先生接口說道:「苛捐雜稅多了,是不爭之事。最近聽說長蘆鹽的稅課也要加了。」

  「光加稅還算是小事,最累民的是大軍征發,一路要錢要糧。即令是行軍所未經的省分,亦必得協餉,才能保得地方的安靖。」張先生又說:「其實金川一隅之地,形同化外,就讓土人在那裏胡搞,也搞不出甚麼名堂來,何苦勞師遠征?明明疥癬之疾,自己要搞成個心腹之患,如今後悔怕嫌遲了。」

  是誰後悔呢?周吉人不說,曹雪芹也能想像得到,「莫非廟算慮不及此?」他問。

  「廟算是早就顧慮到得不償失。不過,英主的作為,非常情可度。」周吉人遲疑了一會,終於忍不住要說:「倘非如此,訥親、張廣泗如何得能伏法;傅中堂,怎麼能封公爵?」

  張先生對他的話不甚瞭解,曹雪芹卻一聽就明白了,「為了樹刑賞之威,打這麼一場仗,未免——」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雪芹,我跟你說吧,」周吉人將聲音放得極低,「金川的軍務,如果不趕快收束,麻煩大得很呢?」他說:「不但民心可慮;軍心亦會動搖!」

  曹雪芹看他頗有酒意,怕他再說下去還會有觸犯時忌的話,所以不敢搭腔。但張先生卻不大有這樣的警覺,「要收束怕也很難吧!」他說:「我聽西南回來的人說,大金川的頭目,是個極狠極難纏的腳色;又說,傅中堂不敢班師是怕成了訥親第二。」

  「八旗軍心動搖,就是為此。」

  「怎麼呢?」

  這就不但張先生,連曹雪芹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看他們沉默不語,周吉人知道是何緣故,因而舉了最近的一個例子,來印證他的看法。

  這個最近的例子,便是從去年臘月開始,便在催促傅恆班師;開年以後,更是從年初一起就三令五申。先是大加獎飭,封忠勇公,賞雙眼花翎,賞四團龍補褂;並聲明「此外尚有黃金帶、寶石帽頂,俟班師抵京,朕遣大阿哥往迎時頒賜。」而越是如此,越使得傅恆自覺功績不稱;尤其是訥親被誅,更存畏懼,深怕一回京後,皇帝翻臉,重論專征得失,所以必欲掃穴犁庭,方肯賦歸。

  「現在是要回來了!」周吉人說道:「傅中堂之奏報定期班師,是因為上諭中有這樣一句話:『今惟遵旨迅速還朝,其他概可勿問。倘徘徊不前,將擁重兵於外,欲何為耶?』這不等於質問傅某:你不回來,是不是想造反?試問為人臣者,誰能受得了這句話?」

  「真是!」張先生聳聳肩說:「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點不錯。」

  「回來是回來,傅中堂手心裏可是捏著一把汗。皇上得理不饒人,那怕死了,都要算老帳。像張廣泗身已伏法,但他的兒子張極最近又拿交刑部了。」

  提到張廣泗,因為與平郡王府有關,曹雪芹不由得不關切,「請教,」他問:「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傅恆到達軍前,實地瞭解軍情以後,認為張廣泗錯在想利用投奔小金川的良爾吉與大金川的土司莎羅奔弟兄間的宿怨,以夷制夷,兵不血刃而建大功。這一把如意算盤,全恃一個上諭中稱之為「漢奸」的嚮導王秋而辦;卻不知王秋首鼠兩端,張廣泗墮入彀中,受其操縱而無以自拔,只好將錯就錯,剛愎自用到底;當御前侍衛鄂實奉旨拿問時,張廣泗表示:「功成在即,良爾吉、王秋斷不可輕動,要殺良爾吉、王秋,非先殺我不可。」此為後來高宗深惡張廣泗的由來。

  因此,傅恆最明智的一著,便是一反張廣泗之所為,逮捕良爾吉,即日梟首軍前;王秋與他的兩個兒子,一名王者師、一名王者賓,同時被擒,兩子伏法,王秋則尚待審問暫時不死。

  一審王秋,當然會牽出張廣泗;於是居間負聯絡之責的張廣泗之僕薛二,亦被捕到案,供出張廣泗曾向以前小金川土司澤旺及「賊黨」良爾吉勒索金銀。

  其事真假尚不可知,但傅恆據薛二所供,奏報到京後,前三天奉硃筆上諭:「張廣泗以封疆大員,身膺軍旅重寄,需索內地屬員,尚為不可,乃藉端詐騙番夷金銀、貪汙藐法,玷辱班行,貽笑蠻服,莫此為甚!伊既贓私纍纍,而查出貲產無幾,必有巧於隱匿寄頓之處,著將伊子張極等拏交刑部,並伊家人薛二,亦著四川總督策楞鎖解來京,軍機大臣會同該部嚴審追究,定擬應得之罪。並傳諭各省,將張廣泗貲財家產,一體嚴查,毋得徇縱遺漏。」

  聽周吉人談完此案始末,曹雪芹不免為平郡王府及鑲紅旗幾個與張廣泗有往來的官員擔心。當然,他人不會明瞭他的心境,只有仲四看出他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便找個機會,悄悄問道:「芹二爺是不是人不舒服?」

  「沒有,沒有!」曹雪芹由他的話中,意識到自己神情上必是顯得意興闌珊;這未免有虧陪客應盡的義務,因而打點精神,找出話來陪周吉人閒談,席間頗不寂寞。

  歡飲到日色偏西,周吉人告辭而去,臨行握著曹雪芹的手,說了他在京中的住址,一再聲言,希望再見,情意頗為殷勤。這是他作陪客盡到了職,仲四父子都很高興;也很感謝。

  「芹二爺,」仲四說道:「我知道你要去看幾位貴本家,拜個晚年,我叫人套車陪了你去。你可千萬別在人家吃飯,我新近得了一罈好酒,敢說王府裏都不一定有。這酒有個喝法,不會喝就糟蹋了;我原來有兩罈,糟蹋了一罈,才學了個竅門。你拜客回來,我陪你;就咱們哥倆。喔,還有句話,你今天就睡在這兒。反正這一回到通州來,你是客,我是主。」

  曹雪芹原有最好促膝相談的話要說,當即爽快地答應下來。一個圈子兜下來,天色已暮,再要走一家就非得讓人留下來吃飯不可,因而原車轉回鏢局。

  仲四已經預備好了,叫人端來一個裝五斤紹興酒花雕的小罈,日久塵封,花紋已經看不清楚;拿撢子拂去灰塵,才看出泥頭上貼著一張黃紙,標明「貢酒」,另有兩行字,一行是「十年陳女兒紅」;再一行是「雍正元年進」。

  「好傢伙!」曹雪芹笑道:「這罈酒三十七年了,我得管它叫一聲:『酒兄』。」

  「糟蹋了那一罈,比這還久。打開來,裏面長了白毛,酒只剩下一大碗,稠得跟漿糊一樣,簡直沒法兒喝。後來有高人指點,說道就叫『醍醐』。」

  由牛乳所製酪之精者,名為「醍醐」,出涅槃經;曹雪芹一聽有此望文生義的別解,不由得好笑,但亦不想說破,只問:「這樣子沒法兒喝,要怎麼才能喝?」

  「要另外拿五斤好酒對。」仲四說道:「上回那一罈,等知道這個竅門,已只剩下一飯碗了;我拿兩斤好酒對上,跟一個朋友對分喝,兩個人都醉了,睡了一覺,醒過來神清氣爽,舒服極了。」

  說著他叫人另取一罈五斤的花雕,親自動手,將一舊一新兩種酒都倒在磁州出的綠釉瓷缸中,拿木杓子攪和了,取一盞來請曹雪芹嘗。

  嘗一口也沒有特異之處,但不能不誇一聲:「果然不同。」

  「這會兒看不出好了,燙熱了就知道了。」

  一燙上,糟香發越,曹雪芹才領略到它的醇美;三杯下肚,飄飄然地興致極好,不由得舉杯相敬。

  「仲四哥,」他說:「咱們可真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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