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
| 二四五 |
|
|
|
兩人走到殿前廊下,黃主事說:「幸不辱命,曹四爺總算保住了面子。」 「這是你老的面子。」仲四拱拱手道謝:「承情之至。」 「不過,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汪尚書從軍機處散值回來,特為了找我去說:這回三法司會審,雷聲大,雨點小,監察內務府的都老爺,很不服氣,打算找碴兒翻案,所以曹四爺一定得擺出奉旨唯謹的樣子,人家才無隙可乘。這層意思,仲四爺明白不明白。」 「明白。」仲四問道:「應該怎麼辦,請指點。」 「汪尚書的意思,今天一定要出京城;明天一早就得走,總要過了薊州,出了順天府轄境,才算保險。」 夕照寺雖處荒郊,但未出京師外城;仲四想了一下說:「那,今晚上只好往八里莊了。」 「有熟的地方嗎?」 「有。八里莊有我們同行開的一家米鋪,空房很多,可以借住。」 「那好!八里莊出廣渠門,要不了一個時辰就到了,在這裡可以多待一會。」 「是的。」仲四說道:「想來尚未用飯,我備得有素席在此。請吧!」 飯是開在挹翠軒後園,園中遍植丁香,正值盛放之時,色香不減法源寺;萬花叢中有一座小水榭,與一座四角亭,東西相對,亭子建在一座石臺上,面積可容一張大圓桌,正好擺飯。 肅客入座,當然是黃主事首座;曹頫打橫,仲四在下方相陪,曹霖便只有侍立的分兒了。 「怎麼?」曹頫將一到夕照寺便有的疑問說了出來:「何以不見通聲跟雪芹?」 「一會兒就會來的。」仲四說道:「四老爺大概知道了吧,今天得出京城。」 「是的。我聽黃主事告訴我了;我正要跟你談這件事。」 「四老爺請放心,今天住八里莊。」仲四舉一舉杯,「你老請寬飲,跟黃主事聊聊,我來料理。」: 他向曹霖招一招手,相偕退出小園,一面派趟子手到八里莊去打前站;一面另派兩名幹粗活的夥計,隨同曹霖及福生去搬運行李,講明白直接到八里莊陳家老鋪糧食店會齊。 剛安排妥當,護送曹頫的毛鏢頭也到了,於是為曹頫引見以後,一起喝酒用飯,而曹雪芹依舊不曾露面,曹頫忍不住又要問了。 「怎麼回事?」他很坦率地問:「是不是出了甚麼事?」 看看瞞不住了,仲四只好說了實話:「四老爺,震二爺中風了。」 一聽這話,曹頫頓時變色,急急問道:「要緊不要緊?」 「要等雪芹來了才知道。」 不言可知,如果不要緊,曹雪芹一定會先趕來送行話別;至今不見蹤影,可知兇多吉少。轉念到此,曹頫老淚縱橫,淚水落入酒杯,明顯可見。 「四老爺,你別傷心;吉人自有天相,震二爺也不像是命不長的人。」 「但願我是顧慮。」曹頫拭一拭眼淚說:「我想我們曹家的家運,也還不致壞到如此。」 「是啊!」一直無法插嘴的黃主事,找到開口的機會:「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府上詩禮傳家,忠厚有餘;震二爺一定能夠轉危為安。」 於是黃主事談到曹寅在日,種種憐才愛士、恤老憐貧的往事;難為他有如許的耳食之言,顯見公道自在人心。這對曹頫來說,自然是一種安慰。 等話題告一段落,黃主事看一看日影說:「辰光差不多了。」 「是的。」仲四接口:「四老爺請再寬飲一杯。」 「好,好,『西出陽關』——,喔,應該說:東出榆關無故人。四兄,」曹頫說道:「此番多蒙周旋,真正存歿具感。」 出語不祥,仲四正想有所解譬,只見園門口閃出一條影子,正是曹雪芹。 「四叔,」曹雪芹的眼圈是紅的,「我來晚了。」 「雪芹!」曹頫抓住他的手臂問:「你震二哥怎麼樣了?跟我說實話。」 「四叔,震二哥,震二哥——,」曹雪芹語不成聲地說:「他,他走了。」 一聽這話,曹頫放聲號咷;曹雪芹當然亦忍不住了,叔姪倆抱頭痛哭。 「四老爺,四老爺,雪芹,」仲四噙著淚慰勸,「人死不可復生,別太傷心;千萬請保重身子,不然震二爺死了也不安。」 「這話說得是。」曹雪芹忍住了淚:「四叔一路保重,差滿平安回京,這就是安慰死者了。」 「嗯,嗯!雪芹,你也要自己珍重。」 「芹二爺,」黃主事說:「你就在這兒送令叔吧!你還得去料理震二爺的後事呢!」 「好,好!」曹頫點點頭:「雪芹,你回去吧。」 「是。」曹雪芹一手捧起曹頫的酒杯,交了給他;自己取仲四的酒在手,高高捧起:「四叔,一路保重!」 「你也是。今後千斤重擔都在你身上;咱們三家都要看你了。」 叔姪倆淚如雨下;淚水滴入酒杯,卻都又吞入自己腹中。 日色平西,一抹斜照,將曹頫的花白鬍子映成金黃色,只見他唇吻翕動,背臉向東,口中念著:「斷腸人在天涯——」 (全書完)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