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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守節是越守越難。儘有守到四十出頭出了毛病的!四哥,我說句老實話,我們又不是啥書香門第,不妨看開些,再說,為兒子掙座貞節牌坊,還有點意思,沒有兒子,沒有希望,守不守得住,且不去說它,就算守著了一座貞節牌坊,有啥味道?」

  「你說得透澈。我主意定了,還是勸她嫁的好,有合適的人,我把她當女兒嫁出去,好好陪嫁。不過,」郁四皺眉又說,「萬一她一定要守,怎麼辦?」

  這當然只好成全她的志向,為她在族中選一個姪兒過繼為子,然而將來又如何呢?有郁四在自然沒有話說,倘或三年五載以後,郁四撒手歸西,則孤兒寡婦,難保不受人欺凌。

  這些難處,胡雪巖早就替他想到了,「憑四哥你在外頭的面子,百年以後,不怕沒有人照應府上。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自己族裏耍出花樣,外人就很難說話了。」胡雪巖先這樣把癥結點明,然後才替他劃策。

  胡雪巖的想法,如果阿虎嫂願意守節,應該有個在郁四身後可以照料她的人,這個人就是未來的當家。郁四得找一個年輕、能幹而最要緊的是忠厚的人,收為義子,改姓為郁,不必頂他的香煙,只是繼承他的世襲差使。此人受恩所須報答於郁四的,就是將來照應阿虎嫂母子,以及阿七可能為郁四生下的小兒女。

  這是面面俱到的辦法,郁四完全同意。難題是這個可以「託孤」的人,不容易找,在戶房中,郁四雖有些得力的幫手,但不是年齡太長,早已生兒育女,不可能做人家的螟蛉,便是雖有本事,人品不佳,有郁四在,不敢出甚麼花樣,郁四一死,必定難制,託以孤兒寡婦,會變成羊落虎口。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好在這事也不急,你慢慢留心好了。」

  忽然,郁四很興奮地欲有所言,但剛抬起身子,便又頹然倒下,搖搖頭自語:「不行!不行!」

  胡雪巖倒有些困惑,想想自己的辦法,沒有甚麼行不通的,隨即問道:「怎麼說不行?」

  「我倒想到一個人。」郁四慢吞吞地說:「只怕你不肯。」

  這一說胡雪巖才明白就裏,「大概你是看中了世龍?」他問。

  「不錯。」郁四說,「他是你得力的人,你沒法放手的。」

  「這倒是實話。不過你的事也要緊,果真世龍自己願意,我也不便反對。」

  「那再談吧!」郁四怕他為難,自己收篷,顧而言他,「你再說說看,我分家的事怎麼樣?」

  「女兒原是分不著的,不過傢俬是你所掙,你願意怎麼樣用,誰也管不著你。我的意思,你先提出一筆來給女兒,也是你們做父女一場!」

  話說得很含蓄,意思是這一來可以絕了阿蘭姐覬覦娘家之心,省去多少是非。郁四本來當局者迷,一直以為女兒是一番孝心,現在才有些明白,覺得此舉是必要的,所以連連點頭:「我分一百畝田,提兩萬現銀給她。也要把話說明白,教他們夫婦拿良心出來。」

  說到這樣的話,胡雪巖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說:「此外你應該作三股派,阿虎嫂如果一定要守,自然該得一股,阿七將來會有兒女,也該得一股,另外一股留在你自己手裏,慢慢再說——有這一股在手裏,大家都會孝順你,千萬不要分光!還有一層,等分好了,一定要稟請官府立案,以絕後患。」

  「這我懂!我都依你的話做。現在,」郁四很吃力地說,「只怕阿七心裏還在怪我。」

  「這是免不了的。」胡雪巖有意隱瞞阿七對陳世龍的那段情,而且還說了一句假話,「阿七其實還念著你的好處。你就算看在我的面上,委屈些!回頭阿七要發牢騷,那怕給你難看,四哥,你都要忍一忍。」

  「她是那樣子的脾氣,我不跟她計較。」郁四說道:「照你的意思,等下我要跟她見面,在那裏?」

  「等世龍回來再說。此刻你先過足了癮,回頭好有精神應付阿七。」

  「應付」是句雙關語,郁四會心一笑,聽他的話,抽足了鴉片,靜待好事成雙。

  郁四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甚麼藥?心裏懸念而好奇,但不能不沉著處之,微微一笑,拋開阿七,問起胡雪巖自己的事。

  這就有得好談了。胡雪巖與尤五之間的秘密,特別是關於小刀會的內幕,他在陳世龍面前都是守口如瓶,而對郁四卻無須隱瞞。並頭低語,聲音低到僅僅只有兩個人聽得見,郁四一面打著煙泡,一面側耳靜聽,覺得驚心動魄,對胡雪巖更加另眼相看了。

  「想不到你有這一番經歷!」聽完了他說,「說得我都恨不能像你這樣去闖闖碼頭。」

  見他受了鼓舞,胡雪巖正好趁機勸他,「四哥,這幾年是一重劫運、驚天動地的日子,我不相信在劫難逃這句話,只覺得一個人要出頭,就在這個當口。人生在世,吃飽穿暖,糊裏糊塗過一生,到閉眼的那一刻,想想當初,說不定會懊悔到這世界上來一遭,這就沒啥意思了!」

  「是啊。」郁四答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總要做件把別人做不到的事,生前死後,有人提起來,翹一翹大拇指,說一聲『某人有種』,這才是不辱沒爺娘!」

  聽這語氣,胡雪巖想起從嵇鶴齡那裏聽來的一句成語,脫口說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四哥,你果有此心,眼前倒有個機會,可以做一番事業。」

  「噢!你說。」

  「你們湖州辦團練,聽說趙景賢是個角色,你如果能夠幫他辦好了,保境安民,大家提起你來,都要翹大拇指了。」

  郁四不響,只是雙眼眨得厲害,眨了半天,忽然拋下煙槍,坐起身來說:「你說得對!要人要錢,我盡我的力量。不過我不便自己湊上門去。倒不是要他來請教我,是怕人說我高攀,想擠到紳士堆裏,自抬身價。」

  「這也不是這麼說法。守土之責,人人有分!」胡雪巖略停一停說,「我來安排,叫王大老爺來跟趙景賢說,那樣,四哥你面子上也過得去了。」

  「好!你去辦,我只聽你的招呼就是。」說著,他下了匟床,關照聚成的人備飯,興致極好,迥不是以前那種垂頭喪氣的頹唐之態。

  剛剛拿起酒杯,陳世龍趕到,衝胡雪巖點了點頭,坐下來一起吃飯。郁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跟阿七見了面,自己該說些甚麼?心裏癢癢地卻不便問,那酒就吃得似乎沒啥味道。

  「少喝兩杯!」胡雪巖說,「回頭再吃。」

  郁四聽這話,便喝乾了酒,教人拿飯來吃。吃完,一個人坐在旁邊喝茶,靜候胡雪巖行動。

  「我們走吧!」

  「慢點。」郁四到底不能緘默,「到那裏?」

  「到大經絲行。」胡雪巖說,「我請阿七來碰頭,你躲在我後房聽,說甚麼你都不必開口!等我一叫,你再出來。」

  「出來以後怎麼樣?」

  「那——」胡雪巖笑道:「你們兩個人的事,我怎麼知道?」

  這句皮裏陽秋的諧語,表示接下來就是重圓破鏡,復諧好事。郁四聽了當然興奮,急著要走。

  三個人一起出了聚成錢莊,卻分兩路,郁四跟胡雪巖到大經,陳世龍別有去處——他第一次受計所辦的是「調虎離山」,趕到老張那裏,報告胡雪巖已到湖州,說跟郁四有要緊話在大經商談,不便讓黃儀知道,囑咐老張夫婦,借商談陳世龍的親事為名,把他邀到家,把杯談心,務必絆著他的身子。這樣做的用意,就因為阿七要到大經來,怕跟黃儀遇到,彼此不便。

  敲開阿七家的門,她是詫異多於一切,瞪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說了句:「是你!」

  「是我。」陳世龍平靜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

  「有事?哼!」阿七冷笑:「你是卑鄙小人,良心叫狗吃掉了!」

  「怎麼好端端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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