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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你看!」她伸手從裌襖口袋中掏出一個金錶交到胡雪巖手裏——錶是他的,卻多了一條金鍊子,正就是她在禪臣洋行自己花錢買的那一條。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巖大感意外,接著浮起滿懷的喜悅和感動,把錶鍊子上墜著的那隻小金羊,湊近眼前,仔細觀玩,才領悟她特為挑選這一條鍊子的深意,她是屬羊的,這隻玲瓏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懷中相伴,片刻不離,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邊皆甜。

  「喏!」她又塞過來一個紙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絲絛子,好好帶回去,不然胡太太問起來,沒法交賬。」

  她猜得一點不錯,原來繫錶的一條黑絲絛,是胡太太親手所織,難為她想得這麼週到。

  「這條絲絛子,齷齪是齷齪得來!」阿巧姐皺著眉說,「本來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會問,是那個洗的?就露了馬腳了。男人決不會想到,拿這條絲絛子洗洗乾淨!」

  心細如髮,人情透切,胡雪巖對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著「小金羊」,一手輕撫著活的「白羊」,胡雪巖才真的領略到了溫柔鄉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問道:「你把我當作甚麼人?」

  這話的意思欠明確,阿巧姐只有這樣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還是好壞的好?」

  「好壞的好。」

  「那種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巖說,「我是說,你把我當作你的甚麼人?」

  這話就更難回答了,如果說是客人,則私贈表記,變作籠絡客人的虛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認,若說是心上人,又覺得肉麻礙口,想了想有個說法:「你是胡老爺,我自然當你老爺!」

  「老爺」的意思是雙關,下人稱男主人為老爺,妻妾稱男主人亦是老爺。阿巧姐這樣回答,要自己去體會,才有意味,胡雪巖當然懂,但為了逗樂,有意誤解。

  「你罵我『赤佬』?」

  上海話稱「鬼」為「赤佬」,蘇州人則對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之類,為了忌諱,有時亦稱「老爺」,意義與上海話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巖這樣歪纏。

  「啥人罵你?」阿巧姐真的罵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爺也不必。」胡雪巖涎著笑臉道,「阿巧,我做你的『姘頭』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蘇州話嬌嗔著,「閒話阿要難聽!」

  越是如此,胡雪巖越覺得樂不可支,調笑閒話,幾乎鬧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巖則還在呼呼大睡。

  也不過是她剛剛漱洗好,有人來敲門,開開一看,是尤五和古應春。

  「怎麼?」尤五探頭一望,脫口問道:「小爺叔到此刻還不起來!你們一夜在幹甚麼?」阿巧姐臉一紅,強笑道:「我是老早起來了,那個曉得他這麼好睏?」

  古應春走了過來,摸一摸那隻洋瓷臉盆,餘溫猶在,笑一笑說道:「對!阿巧姐老早起來了。」

  謊話拆穿,阿巧姐更窘,不過她到底經驗豐富,不至於手足無措,依舊口中敷衍,手頭張羅,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後去叫醒胡雪巖。

  睡眼惺忪的胡雪巖,還戀著宵來的溫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懷裏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罵:「人家已經在笑了,你臉皮厚,我可吃不消!」

  「誰,誰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來了,坐在外頭,你快起來吧!」阿巧姐又說,「說話當心些。」

  一面說,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巖只是回憶著昨夜的光景,又發楞、又發笑、傻兮兮的樣子,惹得阿巧姐更著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這樣,人家越會跟你開玩笑。」

  「怕甚麼!」胡雪巖說,「你不理他們就是了。」

  見了面還是有一番調笑,甚至可說是謔,尤五和古應春這一雙未來的郎舅,像逼問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巖「招供」衾底風情。急得裏屋的阿巧姐,暗地裏大罵「殺千刀」!幸好胡雪巖一問三不知,只報以滿臉笑容,阿巧姐總算不至於太受窘——當然,對胡雪巖這樣的態度是滿意的,同時也對他有了深一層的認識,嘴上儘管不聽她的勸,做出事來,深可人意,是要這樣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巖終於開了口,「再說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我請你們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餞行。」

  古應春未曾應聲,先看一看尤五,兩人相視一笑,又微微點頭,是莫逆於心的樣子,倒使得胡雪巖困惑了。

  「你們搗甚麼鬼?」

  「不與你相干。」古應春說,「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動身。」

  「怎麼回事?」胡雪巖更要追問。

  「跟洋人還有點事要談。」

  胡雪巖不甚相信,但也沒有理由不相信,說過拋開,重申前請,邀他們倆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應春說,「一起去吧!」

  「謝謝!」裏面高聲應答,蘇州話最重語氣,阿巧姐的聲音,峭而直,一聽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巖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卻夷然不以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聲音說,「既然你不肯去,那麼轉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這一下她的聲音緩和了,「我本來要轉去的。」

  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手裏捧著長袍、馬褂。胡雪巖倒也會享福,只張開雙手,讓她替他穿好,為他一粒一粒扣紐子。然後掏出錶來看了一下說:「走吧,一點鐘了。」

  「咦!」古應春眼尖,「這條錶鍊,怎麼到了你手裏?」

  這是胡雪巖最得意的事,向古應春使個眼色,表示回頭細談——果然,在番菜館裏,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細說了給他們兩人聽。

  「小爺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鴻運了,到處都有這種艷福。」

  這一說,胡雪巖的臉色反嚴肅了,「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了?」他說,「你們倒替我出個主意看。」

  尤五和古應春又相視而笑,「事緩則圓!」古應春答道,「等我蘇州回來再說,如何?」

  「你那一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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