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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由於這樣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輕易答腔,站起來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她的話,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說出來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難為你想得這麼深!」他站定了腳說,「不過,我倒要勸你,你這樣子不是福相!我實在替你擔心。你甚麼事放不開,一個人在肚子裏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這麼瘦!」

  芙蓉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麼樣在肚子裏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腦筋略為一轉,就憑這兩句話,便可以想見他已瞭解自己所不曾說出來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結髮糟糠,小兔兒這個小舅子,他就會當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負起教養之責,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姊姊的,自己要有決斷。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會有辦法!芙蓉這樣在想,先不必開口,且聽他說些甚麼?

  「這是我不對!我沒有想到小兔兒。不過,話說回來,是我沒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實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沒有功夫來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辦法,盡責任。」胡雪巖停了一下說,「你就只有這麼一個親骨肉,只要你捨得,事情就好辦了,你倒說,你希望小兔兒將來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總巴望他能夠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種不願說而又非說不可的神態,「無論如何,不要像三叔那種樣子。」

  胡雪巖明白,這是她感懷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種感慨。如果不是劉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話,生來是偏房的命,但不能為人正室,不嫁也總可以!只為有了一個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養姪兒成人,終於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小兔兒。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巖對她不但同情,而且欽佩,因而也愈感到對小兔兒有一份必須要盡的責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說,「你三叔雖不是敗子回頭金不換,也有他的道理,將來會發達的。你不要太看輕了他。」

  「我不是看輕他,他是我叔叔,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我總尊敬他的。不過——」芙蓉忽然搖搖手,「這也不去說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兔兒當自己人。」

  「當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巖說,「閒話少說,你倒說,你將來希望小兔兒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榮宗耀祖。」

  「榮宗耀祖,只有做官。像我這樣捐來的官不希奇,要考場裏真刀真槍拼出來的才值錢。」胡雪巖平靜地說,「只要小兔兒肯替你爭氣,事情也很好辦,我替你請個最好的先生教他讀書。」

  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巖當時就要筆墨紙張,給王有齡寫信,請他代為託「學老師」,覓一個飽學秀才「坐館」。當然,他也還有許多事要跟王有齡談——文墨上的事,胡雪巖不大在行,有些話,像跟何桂清見面的經過,又非親筆不可,所以這封信寫到鐘敲十二下,還沒有寫完。

  芙蓉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先是當他有些負氣,後來看看不像,長篇大套在寫,當然是談別的事。不過因頭總是由小兔兒身上而起,這樣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難安。

  「好歇歇了!」她溫柔地說,「蓮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點心睡吧,明天再說。」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胡雪巖頭也不抬地說。

  說是這樣說,仍舊又很費勁地寫了一個鐘頭才罷手,他把頭一張信紙,遞了給芙蓉。

  芙蓉是識得字的,接過來唸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閣下,敬稟者,」唸到這裏笑了,「好囉嗦的稱呼!」

  「你看下去。」

  於是芙蓉又唸:「套言不敘。今有內弟劉小兔,」到這裏,芙蓉又笑了,「你怎麼把小兔兒的小名也寫了上去?」

  「那要甚麼緊,又不是官場裏報履歷,我跟王大老爺通家至好,就寫小名也不要緊。」

  想想也不錯,她便笑道:「說來說去,總說不過你。」

  「不用你說,我自己曉得,你看,」他指著「內弟」二字。「這你總沒話說了吧?」

  這是不拿芙蓉視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卻不便有何表示,只靜心看下去,見胡雪巖對聘師的要求是學問好、性情好,年紀不宜過大,如願就聘,束脩從優。這見得他是真為自己跟小兔兒打算,心頭由熱而酸,不知不覺的滾下兩滴眼淚。

  「我想想又不對了!」她揩一揩眼睛說,「怕小兔兒福薄,當不起!再說,這樣費事,我心也不安。」

  這話讓胡雪巖沒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過一個人也不要太迷這些花樣。」他搔搔頭說,「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看不開。」

  「我看,還是先附在人家館裏的好。」

  「為啥呢?」

  為來為去,還是為了芙蓉怕小兔兒沒有那種專請一位先生來教導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連自己的終身,都相信是註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巖意會到此,便有了辦法。

  「我看這樣,你先去替小兔兒排個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註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話做,不然就隨便你。」

  「這話說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個八字看。」芙蓉去找了一張紅紙,「勞動你把小兔兒的生辰八字寫下來。」

  寫完小兔兒的生辰八字,也吃了宵夜,上床在枕頭上,芙蓉還有一樁「官司」要審,就是那方白緞繡花小包袱中,包著的一綹黑髮,兩片指甲。

  「這是那裏來的?」她說,「你用不著賴,也用不著說假話。」

  「聽你的口氣,當我一定要賴,一定要說假話。那,我就最好不說話,說了真話,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說不過你!」芙蓉有些著惱,「你不說,那包東西我不還你。」

  「你儘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燒掉、摔掉,我決不過問。」

  「你不覺得心疼?」

  「心疼點啥?」胡雪巖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當面燒給你看!」

  「唉!」芙蓉嘆口氣說,「『癡心女子負心漢』,我真替那個送你這些東西的人難過。」

  這句話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巖大為不安,「你說我別樣,我都不在乎,就是這一樣不能承認。」他加重語氣分辯,「我決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對朋友如此,對喜歡過的女人,也是如此。」

  「這樣說起來,你對這個女人是喜歡過的?」

  「不錯。」胡雪巖已經從芙蓉的語氣,料準了她不會吃醋,覺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說,「就是前不久,我喜歡過,現在已經一刀兩斷。她不知道怎麼,忽然『冷鑊裏爆出熱栗子』,在我決不能撿『船並舊碼頭』的便宜。所以對這兩樣東西,我只當做不曾看見。」

  「你的話我弄不明白。」芙蓉問,「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裏的,七姑奶奶也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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