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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一到俞家,俞少武開大門迎接,抬頭望到裏面,大廳上已高燒一對紅燭,燃著壽字香,桌椅都換上紅緞平金的圍椅披,簷前還掛著四盞簇新的宮燈,一派喜氣洋洋,佈置得像個壽堂。

  芙蓉還不曾替三婆婆行禮,俞少武倒已經改了口,「姑夫!」他這樣喊著,「一切都佈置好了,只等你老來了,行個儀式。」

  到得裏面一著,大廳兩廂,高朋滿座,裘豐言被奉為上客,好些人陪著談話,一看胡雪巖自然轉移了目標。看這樣子,三婆婆對收這乾女兒,視作一件大事。胡雪巖一面敷衍應酬,一面心裏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緣,還是另有用意?

  這個疑問一時無從解答,只好先隨緣應酬著,找個空隙跟俞少武說:「我先到後面跟老人家去請個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說,「我陪了你老進去。」

  道聲「得罪」,胡雪巖跟著俞少武進了中門,裏面也是佈置得一片喜氣。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來,綠襖黑裙,鬢邊簪一朵深紅色極大的茶花,襯著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膚,濃艷異常,見了胡雪巖先福一福道賀:「小爺叔,恭喜,恭喜!」

  「不敢當!」胡雪巖拱手答禮,「這兩天多虧你照應。」

  「小爺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話要說,「你請過來!」

  胡雪巖立即就想到,她要說的話,必是在見三婆婆以前就該知道的,所以遙遙以目致了歉意,然後跟著七姑奶奶到了一邊。

  「小爺叔!」她輕聲說道:「事情要當作芙蓉阿姨從小就認了三婆婆做乾娘。」

  「光棍一點就透」,這是為了便於俞武成好說話,若非如此,則認親一舉,顯然就是有意妝扮出來的一齣戲。所以胡雪巖連聲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壓箱底的私房錢,掏出來請客,晚上場面熱鬧得很——」

  「啊!」這下提醒了胡雪巖,搶著問道:「七姊,我正要問你,今天場面好像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歡芙蓉,還是另有用意。」

  「兩樣都有。一則替阿姨熱鬧熱鬧,再則要叫江湖上傳出一句話去,三婆婆收了乾女兒。」

  「啊!啊!」胡雪巖說道:「真正是薑是老的辣。」

  說完,隨著七姑奶奶一起進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樣打扮,大紅寧綢裌襖,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像是連夜趕製而成的。

  胡雪巖為了捧三婆婆,也抬舉芙蓉的身份,直截了當便叫:「乾娘!」

  這一叫三婆婆高興,芙蓉更高興。有這樣一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婆做乾娘,在她是個極大的安慰,心裏不舒服的是,不是正室,像今天這種日子,竟不能穿紅裙。三婆婆體貼乾女兒,卻又不能亂了世俗規矩,特意跟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個女裁縫來,搭起案被,連夜做了這麼一式兩套衣服,教人一望而知是母女,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聽得胡雪巖跟著自己一樣稱呼,泯滅了偏房的痕跡,自然越發高興。

  「胡老爺!」三婆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我就高攀託大了,以後稱你『姑爺』。」她緊握著芙蓉的手說,「姑爺,從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事,你總要放在心上。」

  「當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這些都不是尋常的應酬。胡雪巖意會到這是一齣做給江湖朋友看的戲,跟俞三婆婆桴鼓相應,每句話都應付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一切儀節,也是莊肅隆重,順順利利地行過了禮,隨即開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巖在裘豐言「保駕」之下,依次敬酒,應酬得十分週到。

  盛筵結束,繼之以賭,搖攤,牌九,一應俱全。這時候胡雪巖可不上場了,由楊鳳毛陪著,進中門去跟俞三婆婆辭行。

  「乾娘!」他這樣開口問道:「明天我到同里去看大哥。乾娘有甚麼話,要我跟大哥說?」

  「我對他沒有甚麼話。倒是,姑爺,我跟你有幾句話說。」

  「是!請乾娘吩咐。」

  「我今天很高興。說實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裏的人,還有這樣一樁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爺真不虧待我!」

  「乾娘說得好。」胡雪巖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沒有啥孝敬乾娘,等我這趟跟大哥將事情辦妥當了,我接乾娘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個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燒過一次香,今年還要去。這是以後的事。暫且不去說他。」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說:「姑爺,我現在要重重託你。」

  「乾娘怎麼說這話?」胡雪巖微感不安,「我早說過,只要我能盡心,一定盡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曉得,我曉得。不過,你大哥雖說年紀也一大把,說實在的,有時候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嫩得很,遠不如鳳毛來得老到。比姑爺你,那就差得更遠了。」

  「乾娘!」胡雪巖笑道,「你把大哥說成這個樣子,連我都有點替他不服。」

  「是我自己的兒子,而且就是他一個,那有故意貶他的道理?實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娘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必。你以後就知道了。現在我要重託你,其實是跟你打個招呼,如果武成說話、行事有甚麼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這番話說得胡雪巖莫名其妙,但此時亦無暇去細作推敲,只滿口應承下來。

  「乾娘,你請放心。我這趟去,見了大哥,自然當自己長兄一樣敬他。」胡雪巖又說,「大哥是『大樹下面好乘涼』,我也聽說了,他從小就是公子哥兒的脾氣,倘或有甚麼話,我自不敢跟他計較!」

  「姑爺!」俞三婆婆激動地說,「有你這兩句話,就是我們俞家之福。我甚麼話也不用說了,等你回來,我好好替你接風。」

  「不光是接風,」胡雪巖湊她的興說,「還要慶功!」

  「願如你金口。」三婆婆轉臉喊道:「姑奶奶,你請出來吧!」

  她口中的姑奶奶便是芙蓉,因為有楊鳳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時聽得呼喚,才踏著極穩重的步子走了出來。

  「這兩天你算是『回門』,今天姑爺來接,你們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巖到同里,還得回來,何必多此一舉?一動不如一靜,反可以顯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對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這樣打定了主意,便笑著答道:「還是在乾娘這裏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巖也不願她回去,因為這一夜要跟劉不才、裘豐言有所商議,也許談得很晚,也許到黃銀寶那裏作長夜之飲,有芙蓉在,言語行動都不免顧忌,所以聽得她的答語,正中下懷,隨即便幫了兩句腔。

  「讓芙蓉在這裏陪你老人家,等我同里回來,再來接她。」

  「隨你們的便。好在我這裏也是你們的家。」三婆婆又說:「或者你就住在這裏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鳳毛兄,還有點事要商量。」胡雪巖趁機告辭:「明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乾娘辭行。」

  於是作了個揖,彼此叮嚀了一番,胡雪巖跟裘豐言在賭桌上找到劉不才,由楊鳳毛陪著一起回金閶棧,約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時刻,楊鳳毛隨即辭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對付。」胡雪巖面有憂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他問周一鳴:「同里地方你熟不熟?」

  「這一帶的水路碼頭,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們一走,」胡雪巖對裘豐言說,「你跟老周隨後趕了來,找一家客棧住下,聽我的招呼,你們要委屈一兩天,一步不可走開。」

  「好!」裘豐言笑道:「我買了兩部詩集子,還沒有打開過,正好在客棧裏吃酒讀詩。」

  「對!就這樣好了。」胡雪巖又問周一鳴:「在那家客棧?你先說定了它!」

  周一鳴想了想答道:「同里的客棧倒想不起了。每趟經過同里,不是住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個朋友家,從沒有住過客棧。」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劉不才說。

  「好的。我那個朋友跟劉三爺你是同行,到同里東大街,問養和堂藥店老闆,就找到我了。」

  胡雪巖點點頭說:「就這樣!你們到了同里,找地方住定以後,老裘不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聽打聽,俞武成在同里幹些啥?不過,老周,事情要做得隱秘。」

  「我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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