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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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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應春和胡雪巖亦以為然,但他們的心思都快,覺得她這句話不但問得有道理,而且問得很厲害——尤其是胡雪巖彷彿看到一片羅網迎頭罩了下來。 妙珍也確是這樣的心思,打算著讓胡雪巖娶了妙珠回去,也是個極好的歸宿,但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則胡雪巖會起反感:原來你自己急著要從良,而撫妹之責,又不能不盡,才套到我頭上。我偏不要! 因為有此顧慮,一時楞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妙珠趁機又說:「我也知道珍姊為難,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姊,你讓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問道:「走到那裏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從容而堅決的語氣答道:「這碗飯,吃到現在為止了!」 這一說,大家才算明白,雖未從良,願先「脫籍」。這也是好事,但總得有個著落,才是辦法。 「至於住的地方,我也想過了。」妙珠說道,「多的是庵堂,讓我帶髮修行,修修來世,總也是辦得到的。」 「這,怎麼可以?」劉不才大搖其頭,「年紀輕輕,說出這種話來,豈不叫你的姊姊傷心?」 「我想,」妙珍慢條斯理地說,「果然有志氣不吃這碗飯,我倒也贊成。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爺,你說是不是?」 胡雪巖心想,妙珠似乎胸無城府,花樣倒真不少,且「將」他一「軍」,看她怎麼說? 「我不相信妙珠年紀輕輕,會看破紅塵,要修甚麼來世?如果,」前一句話倒沒有甚麼毛病,壞就壞在「如果」,他說:「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這真是語驚四座,珍珠姊妹無不變色,劉不才和古應春也深為不安,覺得他這句話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氣,更多的是恨,心裏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腸,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現在還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強的性格,說了不算,教人笑話。於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賭這口氣! 衝動之下,不假細思,「胡老爺一言為定。」她站起身來福了福:「我先謝謝你!」 「說笑話的!」劉不才先喊了起來,「妙珠,你怎麼當真?」 「決不是說笑話。」妙珠的臉色煞白,「我懂胡老爺的心思,最好我在這時候就一剪刀拿頭髮剪了起來。這可對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這種不講理的誣指,越見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巖身上。但局面越來越僵,僵得有無法收場之勢,胡雪巖當然自悔輕率,尷尬萬分。妙珍和劉不才也只有從中打岔,亂以他語,倒是古應春,忽有妙語,通前徹後,略想一想,作了個「大膽」的決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說,「你來,我有句話問你。」 「古老爺!」妙珠率直拒絕,「有話,你在這裏說好了。」 「喔唷!」古應春故意撫摸著前額,「這個釘子碰得好厲害。」 雖是玩笑,含有指責之意,勾欄人家以不得罪客人為第一要訣,所以妙珍代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古老爺!她年紀輕,不懂事,一切包涵。」接著,便正色向妙珠訓斥:「你怎麼連好歹都不懂!古老爺有話問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還不跟古老爺賠罪。」 妙珠也覺得自己不對,但要她賠罪,卻又一時變不出那樣的臉色來,幸好古應春體恤,連聲說道:「賠甚麼罪,賠甚麼罪。來,來,我們到這面來談。」 一面說,一面拉,妙珠也就順勢收篷,跟到一邊,悄悄說道:「古老爺,真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必去談了。我問你,」古應春停了一下,用很鄭重的語氣問道:「你是不是下定決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雙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著便垂下頭去,然後,微微頷首。 「好的!不過事情一時不會成功,一年半載,說不定三年兩年,你等得及嗎?」 「沒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極輕的聲音回答。 「那就讓胡老爺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帶髮修行——不要說帶髮修行,就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頭髮來還俗的。」古應春又說:「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還不算是胡家的人?」 這不但是一句話指點了迷津,也因為古應春站在自己這邊,越發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開眼笑地不斷低聲稱謝:「古老爺,謝謝你,謝謝你!」 「我的話,你擺在心裏。」 「是的。我曉得。」 話雖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種老於世故,深於城府的九尾狐,開朗的心情,不知不覺地擺在臉上。妙珍和劉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只有胡雪巖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覺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風面,一掃愁苦之容,格外顯得明艷照人,看在眼裏,愛在心頭,一方面又怕古應春擅作主張,投其所好,如果所許的願心是自己辦不到的,則又何以善其後? 心裏七上八下半天,終於趁劉不才大談賭經時悄悄問妙珠:「古老爺跟你說點啥?」 她眼波閃耀,斜著從他臉上飄過,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三個人說的。」 她裝假,他便有意逗她:「想來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當心!古老爺有個『女張飛』管著。」 「女張飛?」妙珠觸發了好奇心,「怎麼叫出這麼個名字來。你倒說給我聽聽。」 「來!」胡雪巖趨勢將她一拉,兩人走到屏風背後,在一張楊妃榻上,並排坐了下來——「女張飛」自然不談了,但卻別無話說,一個拉著她的手凝視,一個低頭不語。 「胡老爺!」是妙珠先開口,「你說要給我造一座家庵,這話算不算數。」 「我跟你說說笑話的。」胡雪巖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紀輕輕的,送你進庵堂去過那種日子?」 「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幾百兩銀子,自然捨不得了!」 胡雪巖再精也想不到這是激將之計,當即答道:「幾百兩銀子小事。不要說你我有過交情,那怕初見面,送你幾百兩銀子,也沒有甚麼了不得的。」 「既然你這樣說,我先謝謝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個『長生祿位』。」 「不行,不行!『家庵』兩字,再不用提起。」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紅塵,要去帶髮修行,就這片刻之間,她照古應春的指點,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總歸給我幾百兩銀子,讓我造間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 「談不到甚麼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馬上給你銀子好了。」 「那倒不必。說過算數,」 接著,她伸出春蔥樣的一隻小指,一鉤新月似地彎著,胡雪巖也伸出小指來跟她勾了勾。接著,便一手攬住了她的腰,說了句真心話:「妙珠,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又捨不得你,又怕你。」 「怕我甚麼,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老虎倒不是,是一條——」 「一條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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