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燈火樓台 | 上頁 下頁


  海岳山房的朱夥計,外號「朱鐵口」;所以有這個彷彿星相術士藝名的外號的由來是,他對古董、字畫、版本的鑒別,無一不精,視真必真,說偽必偽。因此,雖是受人僱用的夥計,而琉璃廠中古玩舖、南海店的掌櫃,當面都尊稱他為「朱先生。」

  古應春做事很精細,知道了朱鐵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顧的身分,也稱他為「朱先生」,朱鐵口自然謙稱「萬不敢當」;自己建議:「叫我老朱好了。」

  「恭敬不如從命。」古應春說道:「老朱,你有些什麼東西給我看。」

  那一聲「朱先生」改變了朱鐵口平時接待顧客的方式,「東西很多。」他隨手捧起一方硯池說:「古老爺,你看。」

  古應春看那方硯池七寸長、五寸寬、三寸高,色如豬肝,正面兩邊各有一行篆字,右邊是「丹心貫日」,左邊是「湯陰鵬舉志。」

  「原來是岳武穆用過的。」

  「不光是岳武穆用過,明太祖還用過呢!」朱鐵口微笑著說。

  古應春仔細一看,硯池右側還刻著四行楷書:「岳少保硯向供宸御,今蒙上賜臣達,古忠臣寶硯也,臣何能堪?謹矢竭忠貞,無辱此硯。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達謹記。」

  「徐達是明朝開國元勳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兒女親家;這方硯有這樣的來歷,明朝人的筆記當中,一定有記載的,老朱,你說是不是?」

  朱鐵口笑了,「聽古老爺這話,就曉得是內行;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是不是中山王徐達收藏過,也不必去談它了。」他將硯池置回原處又說:「古老爺,你請裏面來坐。」

  所謂「裏面」是賬櫃後面的一間斗室,一關上門,就靠屋頂一方天窗透光進來,陽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鐵口等古應春在對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聲開口,神態顯得神秘而鄭重。

  「古老爺,你是哪位介紹你來的?」

  「是我的東家交代我來的,沒有人介紹。」

  「貴東家是哪位?」

  古應春有些躊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巖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就說讓我來找你老朱,問一問寶中堂喜歡什麼。東西要好。」

  「古老爺,」朱鐵口說:「貴東家是怎麼關照你的?」

  「價錢不在乎。」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說破了,貴東家沒有交代清楚。」朱鐵口說:「貴東家要買古董字畫送寶中堂,當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為了啥,預備送值多少錢的東西?古老爺,你老實告訴我;我來替你盤算一下,包你一錢不落虛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應春聽出話中大有曲折,看朱鐵口意思誠懇,便老實答道:「確如你所說,敝東家沒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奧妙告訴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東家作主。」

  「這有何不可。」朱鐵口說:「我們這裏跟各王府,幾位中堂府上都有往來的。說穿了——」

  說穿了是賣官鬻爵,過付之處,公然受賄,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間來遮蔽形跡。

  「假使說,你古老爺想放個考官,或者少爺鄉試要下場了,怕『場中莫論文』,想買個『關節』就得要到打磨廠去請教江西金溪人開的,賣『闈墨』的書坊,他們會跟你講價錢。倘或要謀缺謀差呢,就得來找我們,我們會替你去問了來告訴你,要送什麼東西,自然是在我們這裏買——」

  「慢慢!」古應春打斷他的話問:「你是說一定要在你這裏買?」

  「是的。」

  「價錢由你開?」

  「當然。」

  「能不能還價?」

  「能還價,怎麼不能?」朱鐵口說,「古老爺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賺你的昧心錢,所以要請你告訴我,貴東家打算謀個什麼差缺,我好告訴你真正的行情。」

  「嗯,嗯。」古應春細想了一下,還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說道:「請你舉個比方我聽聽。」

  「比方,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問了來告訴你,送寶中堂一部『玉枕蘭亭』就可以了。這部帖要十二萬銀子,你買了這部帖送進去;寶中堂知道已經到手了,就會如你所願。其實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萬銀子,我們外加兩成帽子,內扣兩成回佣,一筆交易賺四萬。如果主顧精明,磨來磨去討價還價,頂多磨掉外加的那兩成帽子;至於放交情,像你老這樣的,我就老實告訴你,十萬銀子一文不能少。」

  「喔,原來如此。」古應春又問:「如果不知道你們這裏這條門路,另外託人去活動呢?」

  「他們也會告訴你,送一部『玉枕蘭亭』,而且告訴你要到哪裏去買。」朱鐵口又說:「這個法子是乾隆年間和珅發明的;他說送什麼東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們去問價錢的時候,順便就把東西帶回來了。」

  「多謝,多謝!我學到了一個秘訣。不過,還有一點想請教,譬如說,我倒不想討價還價,直接想送某人多少,這又怎麼辦呢?」

  「這我們也有規矩的。先問你送什麼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東西,送寶中堂有送寶中堂的東西。譬如你說送恭王,我會告訴你,喏,這方岳少保硯,兩千;那部『閣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詩五千,你如果想送一萬銀子,湊起來正好。」

  「有沒有帽子在裏頭?」

  「貨真價實,不加帽子。」

  朱鐵口解釋這種情形跟賣差賣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萬銀子,收到十萬,則該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虧的是「買主」。倘或有人想送八萬,而實際上照底價只是七萬銀子的東西,豈不是侵吞了「賣主」應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覓別家過付,這樣好的買賣做不成,真正貪小失大,不智之甚。

  「老朱,你把話都說明了,我也不能有一點騙你。敝東家不是謀差謀缺,另有緣故;想送多少我雖還不知道,不過猜想不是三、五萬銀子的事。等我回去問清楚了,我們再進一步商量。」古應春又加重了語氣說:「老朱,你請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請你經手;即使敝東家想另找別家,我也不會答應的。」

  看他說得如此誠懇,又看他的儀表服飾,朱鐵口知道遇見闊客了,這件事成功,掌櫃起碼要分他幾千銀子,大可自立門戶了。

  轉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爺栽培,感激不盡。」朱鐵口站起身來請了個安說:「古老爺想來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歡玩點什麼,看看我能不能效勞?」

  古應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即不能空手而回,但一時想不起要些什麼,便信口問道:「有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

  「有,怎麼沒有?古老爺請到外面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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