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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慈禧太后一直有樁耿耿於懷,說什麼也無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為什麼她該低於慈安太后一等;而這一等非同小可——皇后母儀天下,生日稱為「千秋」,受群臣在宮門外朝賀。下皇后一等的皇貴妃,不獨無此榮耀,甚至連姓氏亦不為群臣所知。

  東西兩宮——慈安、慈禧由「選秀女」進身,家世是一樣的,慈安之父為廣西右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廣道。起初身分雖同,但當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時,選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時封號為「懿貴妃」的慈禧,憤不能平,因為慈安無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爭氣,大清朝的帝系,將從咸豐而絕。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於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貶損,這口氣如何嚥得下?

  可是文宗卻又是一種想法,正因為她生了皇子,斷送了被立為皇后的希望。原來慈禧精明能幹、爭勝攬權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無多,一旦駕崩,幼主嗣位,皇后成為太后,倘或驕縱不法,無人可制。

  縱然如此,仍有隱憂,因為母以子貴,將來仍舊會成為太后,兩宮並尊,而慈安賦性忠厚,必受欺侮。這重心事,偶爾與他的寵臣肅順吐露;肅順便勸文宗行「鉤弋夫人」的故事。

  「鉤弋夫人」是漢武帝的寵姬。當他六十三歲時,鉤弋夫人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壯聰明,頗為鍾愛。漢武帝晚年多病,年長諸子,看來多不成材,幾經考慮,決定傳位幼子弗陵;但顧慮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輕,每每會驕淫亂政,春秋戰國,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當引以為鑒。因而狠心將鉤弋夫人處死,以絕後患。

  文宗也覺得肅順的建議不錯,但卻缺乏漢武帝的那一副鐵石心腸。到得病入膏肓,勢將不起時,特為用硃筆親書密諭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宮援母以子貴之義,不得不並尊為太后,然其人絕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當專決。彼果安分無過,當始終曲全恩禮,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將朕此言宣示,立即賜死,以杜後患。」

  不但有硃諭,而且還口頭叮囑,倘或需要用這道密旨時,應該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為西宮求情,而決不可稍為之動,必須當機立斷,斬草除根。慈安含淚傾聽,將硃諭珍重密藏,而心裏卻從未想過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經四十六歲,這年——光緒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脈案對病因的敘述,含糊不清,而所開藥方,則屬於專治胎前產後諸症的「四物湯」,群臣皆為之困惑不解。據御醫莊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說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藥,卻並不對症。

  於是降旨徵醫。直隸總督薦山東泰武臨道無錫薛福辰;山西巡撫曾國荃薦太原府陽曲縣知縣杭州守正,此兩人都是世家子弟,飽讀醫書,精研方脈;六月間先後到京,一經「請脈」,都知病根所在;不約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實是「蓐勞」,產後失血過多,成了俗語所說的「乾血癆」,用溫補甘平之法,病勢日有起色。到了這年年底,已無危險,只待調養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為之慶幸。有一天——就在幾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鍾粹宮,邀慈禧共餐,還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宮女盡皆迴避,促膝深談,作了一番規勸。

  據私下窺視的宮女所傳出來的消息,說是慈安真的動了感情,首先追敘當年文宗逃難到熱河的種種苦楚;文宗崩後,「孤兒寡婦」受肅順欺侮,幸而「姊妹」同心協力,互為拭淚;誅除權臣,轉危為安。接著又談同治十三年間所經歷的大風大浪,種種苦樂,說到傷心之處,「姊妹」倆相對流涕。看來慈禧也動了感情了。

  於是慈安慨然說道:「我們姊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會太遠。二十多年相處,從來沒有起過什麼了不得的爭執,以後當然亦是平平靜靜過日子。有樣東西是先帝留下來的,我一直以為永遠也用不著;不過我怕我一死以後,有人撿到這樣東西,會疑心我們姊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會覺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會自悔多事。這樣東西,不如今天就結束了它吧!」

  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到慈禧手裏,打開來一看,慈禧臉色大變;原來就是文宗親自以硃筆所寫的那道密諭。

  「既然無用,就燒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燭火上點燃焚燬。慈禧作出感極而泣的神情,還須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淚。

  但從此慈禧只要一見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處處小心,像惟恐不能得慈安歡心似的。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終於在一盤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

  ***

  「這樣說,以後是西太后一個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巖問說:「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難辦呢,還是比以前容易?」

  「我看要比以前難辦。」徐用儀答說:「東太后德勝於才,軍機說什麼就是什麼;西太后才勝於德,稍微馬虎一點,她就會抓住毛病,問得人無話可說。」

  「這話說得不錯。不過將來只要把一個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致於太難。」

  「呃,」徐用儀不免詫異,「胡大先生,你說要敷衍哪一個人?」

  「李蓮英。」胡雪巖說,「他立了這麼大的功勞,當然會得寵。」

  「嗯,嗯!」徐用儀說:「我倒還沒有想到。」

  「我也沒有想到。」古應春接口說道:「我看,這條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儀不作聲,意思當然是「你們要走太監的路子,另請高明」。胡雪巖體會得他的心境,便向古應春遞個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談李蓮英。

  不過,寶鋆還是要談的。古應春將胡雪巖準備送五萬銀子,而他認為其中應該留一萬銀子作開銷,問徐用儀有何意見?

  「送寶中堂不必那麼多,多了他反而會疑心,以為這筆借款中,又有多少好處。錢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那末,筱翁!」胡雪巖笑道:「你倒說說看,要怎麼樣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總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獨斷獨行了。寶中堂那裏,就不必送那麼重的禮。不然就變成『塞狗洞』了。」

  「『塞狗洞』的事,我做過很多。」胡雪巖說:「既然筱翁不贊成,我們就來想它個禮輕意思重的辦法。」

  「這辦法不大好想。」古應春問道:「是不是跟朱鐵口去談一談。」

  「沒有用。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胡雪巖突然說道:「筱翁,你倒談一談,寶中堂是怎麼樣一個人?」

  「人是很念舊的——」

  因為念舊重情,寶鋆受了許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無不知道;六、七年前轟動海內的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將因病暴斃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蓮,當作武大郎;而誣指小白菜謀殺親夫,又將楊乃武比作西門慶,教唆小白菜下毒的「滅門縣令」劉錫彤,就是寶鋆的鄉榜同年。

  「寶中堂倒沒有袒護劉錫彤;不過劉錫彤總以為寶中堂一向念舊,有此大軍機的靠山,做錯就做錯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結果是害己害人,連累寶中堂也聽了好些閒話。」

  「這劉錫彤呢?」胡雪巖說:「充軍在哪裏?」

  「老早死掉了。」徐用儀說:「你想七十歲的人還要充軍,不要說關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哪裏還有活下去的味道?」

  「是啊!做人總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勁。」胡雪巖又問:「他是哪裏人?」

  「靠近滄州的鹽山。」

  「家裏還有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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