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燈火樓台 | 上頁 下頁
二一


  「什麼法子?」

  「就是密碼。」盛宣懷答說:「現在漢字的電報,每個字四碼,有現成的書,照碼譯字,那是明碼,如果事先約定,碼子怎麼拿它變化一下,譬如加多少碼,或者減多少碼,只有彼此知道,機密就不容易外洩了。」

  原來還有這個法子,醇王問道:「這個加碼、減碼的法子,是不是跟『套格』差不多了?」

  「比『套格』方便得多了。」

  所謂「套格」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張厚紙。使用的方法是,通信雙方預先約定,用多大的紙、每頁幾行、每行幾字;其次是看用那種套格,挖空的位置在何處?然後就要花心思了,猶如科場考試的「關節」那樣,把要說的一兩句話,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廢話之中。收信的人,將套格在原信上一覆,空格中露出來的字,連綴成文,就是對方要說的話。「套格」確有保密的功效,但用起來很不方便,第一,必得肚裏有墨水,嵌字貴乎嵌得很自然,不用套格絕不知其中的奧妙;第二,是不能暢所欲言,數百言的一封長函中,也許只說得五六句話。

  「比較起來,加碼、減碼就方便得太多了。」盛宣懷又說:「還有一層,套格一定要預先做知好,送交對方;加碼減碼,只要先有一句話的約定,可以做成好多密碼本,當然頭兩個字要用明碼,不然對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個密碼本了。」

  「這話我不大懂。」盛宣懷字杏蓀,醇王很客氣地稱他:「杏翁,請你說清楚一點兒。」

  「是,譬如說吧,王爺交代我『天地玄黃』四個密碼本——實際上是交代一句話,『天』字減一百二;『地』字減三百三;到得王爺給我密碼時,頭兩個明碼是『地密』,我就知道,下面所有的數碼都要減三百三十,原碼一千五百八十九。其實是一千二百五十九;找到這個碼字的字,才是王爺要用的字。」

  「那麼,旁人只要知道了加減多少,密碼不就不密了嗎?」

  「是,是!王爺一語破的。」盛宣懷答說:「所以最保密的辦法,就是自己編一本密碼本;不按部首,隨意亂編。這個密碼本一樣也可以加減數碼,密上加密,就更保險了。」

  接著盛宣懷又講了許多使用電報的方法與訣竅,譬如像「洪狀元」——洪鈞發明的韻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兩個字來表明月日,如「寅東」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東為「一東」;當然也可以再加上時辰,「寅東寅」為正月初一寅時,第二個寅字與第一個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會弄錯。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醇王完全為電報著迷了,「杏翁,」他說:「你能不能把電報怎麼發、怎麼收,演練給我看看?」

  「王爺怎麼說『能不能』?王爺吩咐,宣懷自然遵辦,不過先得預備預備。」

  「要預備多少日子?」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樣,盛宣懷計算了一下,允以五日為期。辭出王府,立即遣派專人到天津,調了兩名電報學堂的教習,帶同得力學生及工匠,運用收發報機、發電機之類,在醇王府中,臨時架線,佈置妥當,恰好是第五天自設的限期。

  醇王府的範圍很廣,花園題名「適園」,正廳名為「頤壽堂」,是恭王所題;內懸同治皇帝御筆「宣德七德」的匾額。這是極嚴肅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杵」,不便再設電桿;所以在頤壽堂後拉線,一端通往堂東的風月雙清樓,一端通往撫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風月雙清樓寫了一通很長的電碼交發;盛宣懷親自在撫松草堂照料,收到電碼,交由兩名學生分譯。

  這兩個學生程度很不壞,電碼更是熟得不須翻書,便能識字,一個唸、一個寫;盛宣懷站在他們身後細看,只見寫的是:「京華盛冠蓋,車馬紛長衢,十日黃塵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見林壑疏,朱邸開名園,別在城西隅,東風二三月,雜花千萬株,俯簷弄嘉禽,出沼窺文魚,追陪竟日夕,暫欲忘簪裾,此少荃相國春日遊適園詩也。即錄送風月雙清樓。九思堂主人。」

  「少荃相國」指李鴻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別署,都容易明白,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這句詩竟不成話說了。盛宣懷便指著字面問:「這是不是錯了?」

  「不錯。」

  「可是意思不通。」

  筆錄的那學生想了一下,將「女足女足」四字塗去,另寫了「娖娖」二字,盛宣懷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電報新書」中,並無「娖」字;所以醇王用測字法,寫成「女足」。

  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個小小變通辦法。醇王對於自己初次使用電報,遇到難題,而能應變,且為人所接受,證明他的變通辦法是行得通的這一點,非常得意。同時電報在他的感覺中,不僅是可靠的,也是可親的了。

  這使他記起許多往事,有些得自傳聞,有些則是親身的經歷。清宮中對秘密通訊的方法,一向重視,尤其是在得失榮辱,甚至生死存亡,決於俄頃的緊要關頭,能夠運用獨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知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那出入是太大了。

  在他的記憶中,早年聽說過康熙末年奪嫡的許多故事,有的使用「礬書」;有的用羅馬字代替滿州話的「字頭」來拼音,「九阿哥」胤禟的門客中,有一個是「東正教」的教士,因而發明了用俄文拼音來表達滿州話,傳遞反抗雍正的信息,雖為雍正截獲了,卻不知說些什麼?因而胤禟所部署的「造反」的策略,始終是個謎。

  醇王親身所經歷的是「辛酉政變」。那時肅順等人將兩宮太后與諸王隔離開來,尤其是對恭王,監視更嚴;以致於不得已用太監安德海使一條苦肉計,偽裝他犯了嚴重的過失,痛責一頓板子,打發回京,實際上是攜帶兩宮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當時有電報,能用密碼通信,調遣神機營到熱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裏帶人到旅舍,將肅順從他的姨太太身邊拉起來那種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

  就這樣,由於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進言,說盛宣懷目前總辦電報局的差使,極其要緊,且亦無人替代,不宜對他有所處分。而況就算他有過失,能將電報辦好了。亦足以將功折罪。同時李蓮英亦一再說盛宣懷如何有良心,一定會感恩圖報;如何能幹,可資以為耳目,終於使得慈禧太后決定將劉坤一的奏摺「留中不發」,只是由總理衙門給了北洋一道咨文,飭令盛宣懷不得干預招商局局務。

  獲知了這些內幕,胡雪巖在內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瀾。數年以來,他雖看出盛宣懷機詐百出,不是個好惹的人,但總覺得此人還不成氣候,無需過慮,而此刻他覺得遇到了一個勁敵了。

  「將來上海、天津的電報一通,盛杏蓀在管這件事,消息比我們靈通,已經佔先一著。」胡雪巖對汪惟賢說:「這還在其次;更要防他在電報上動手腳,弄些偽消息、偽行情過來,一相信了它,豈不大上其當。這一點,你要格外當心。」

  「我知道。」汪惟賢答說:「電報學堂我也有熟人,到時候我會想辦法,也弄它幾套密碼出來,行情我們自己報。」

  「不錯。將來絲的行情,一定要自己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