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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看他是真心話,胡雪巖一笑置之,不再多說。陶敦甫怕場面冷落,便即問說:「森二爺,上海消息靈通,不知道劉制台的參案怎麼樣了?」

  聽得這話,寶森突然站了起來,「嘿!」他驀地一拍雙掌,聲音極大,加以動作近乎粗魯,倒讓大家都嚇一跳,再看到他險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發奇怪了。

  「森二爺,」胡雪巖說:「請坐下來,慢慢談起。」

  「談起劉峴莊的參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說道:「我肚裏的積滯都消了——」

  劉峴莊便是兩江總督劉坤一。自從出了盛宣懷的案子,李鴻章便視此人在兩江,對他是一大妨礙;而盛宣懷更是耿耿在心,企圖中傷。但劉坤一的官聲不錯,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號稱「都老爺」的監察御史,見聞不足,無法參他;就上摺參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見聽。幾經籌劃,認為只有一個人夠資格參他,而且一定見效。

  此人就是「彭郎奪得小姑回」的彭玉麟,湘軍水師的領袖。洪楊既平、彭玉麟淡於名利,外不願當督撫,內不願當尚書;於是有人建議,長江水師龍蛇混雜,鹽梟勾結,為害地方不淺,彭玉麟清剛正直,疾惡如仇,在長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營「專操大臣」的制度,派他專門巡閱長江水師,得以專摺奏事,並頒給「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這個差使,一年一次巡閱長江水師,其餘的日子,便住在西湖上,與他的孫兒女親家俞曲園唱酬盤桓,消閒如鶴。

  不過到得彭玉麟出巡時,威名所播,確能使貪官墨吏,相顧斂跡;他所管的事,亦不限於整頓水師紀律,長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順眼的事都要管,職權彷彿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經在武昌請王命旗牌立斬不法的水師總兵譚祖綸;至於地方官經他參劾,革職查辦的,亦頗不乏人。總之,只要彭玉麟參誰,誰就非倒楣不可。

  盛宣懷想到了這個人,李鴻章亦認可加利用,於是摭拾浮言,激動了彭玉麟的脾氣,真個以密摺嚴劾劉坤一,大致是:第一、鴉片癮大,又好逸樂,精神不濟,無力整頓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見賓客,又縱容家丁,收受門包;第三點最厲害,亦是彭玉麟親眼所見,最感不滿而又是他應該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迷目,甚或坍毀。」

  密摺到京,慈禧太后召見軍機,決定派彭玉麟進一步密查;同時內召劉坤一來京覲見,打算不讓他回任了。據說榮王曾經跟李鴻章商量過這件事,其時陝甘總督改派曾國荃,而曾國荃嫌地方太苦,又怕無法指揮左宗棠的嫡系部隊,一直不願就任,使得朝廷深感為難,不如乘此機會,改派劉坤一當陝甘總督。

  至於兩江總督則以清望素著的四川總督丁寶楨調補,遺缺由李鴻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這是李鴻章的一把如意算盤,原來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劃疆而治;總督往往亦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總督、巡撫是有流動性的。這種制度之形成,當然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認為各有專責,易於考查,也就是易於駕馭。因此,儘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諭,實際上限制甚嚴,不准有越權的行為。及至洪楊亂起,這個相沿兩百年而不替的傳統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調兵遣將,權皆操之於皇帝;軍餉亦由國庫撥發,統帥功成還朝,繳還兵權,受賞而回本職,並無私有的軍隊。但自曾國藩創立湘軍,而軍餉又須帶兵將帥,就地自籌以後,整個情況大變;變成官不符職守非其地、財難己用、兵為私有。曾國荃進圍金陵時,他的官銜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長官,帶兵打仗,豈非「官不符職」?而打仗又非為浙江劃守土之責,這就是「守非其地」。

  「財難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視越,肥瘠漠不相關,但在左宗棠西征時,卻非希望浙江豐收不可,因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協餉十四萬銀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須另籌財源。至於「兵為私有」,則以湘、淮兩軍原為子弟兵,父子兄弟叔侄,遞相率領,成為規例;淮軍的這個傳統,更是牢不可破。

  因為打破了疆域與職守的限制,李鴻章才能運用手腕,伸張其勢力於兩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鴻章一直強調,無論籌辦防務或者與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須聯絡一致,不分彼此。話是如此,卻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權,南洋的勢力達不到北洋,因為北洋近在畿輔,得地利之便,可直接與各國駐華公使聯絡交涉,這樣,有關南洋的通商事務,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辦了。同時「總理務國事務衙門」,為了在交涉上留有緩衝的餘地,往往先委託北洋從事初步談判,保留著最後的裁決權,這一來使得李鴻章更易於擴張勢力。

  如此這般,李鴻章就不能不關心兩江總督的人選了。最好是能聽他指揮,其次也要能合作。像劉坤一這樣,李鴻章就覺得有許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寶楨接任江督。丁寶楨是他會試的同年,李鴻章一直很拉攏他;丁寶楨每次奉召述職時,京中上自王邸軍機,下至同鄉京官都要打點,無不是由李鴻章預備了整箱的現銀,這樣的交情,他相信丁寶楨調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無間。至於李瀚章,除了貪黷之外,別無他能;而四川經丁寶楨整頓以後,是個可以臥治的省分,李鴻章是想為他老兄找個奉母養老的好地方。

  這把算盤打得極精,哪知真如俗語所說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復奏到京,大出李鴻章的意外,竟是痛劾李鴻章的至親趙繼元。

  趙繼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趙文楷,嘉慶元年的狀元。趙繼元本人也是個翰林,但肚子裏一團茅草,「散館」時考列三等,分到部裏當司官。做官要憑本事、講資格,趙繼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顧當司官既不能「掌印」;而兩榜出身雖可派為考官,卻又須先經考試,這一關又是過不去的;不如當外官為妙。

  於是他加捐了一道員,走門路分發兩江。江督正是李鴻章的老師曾國藩;愛屋及烏,所以趙繼元一到江寧「稟到」,立即「掛牌」派人他軍需總局總辦的肥差。

  從此趙繼元便把持著兩江軍需總局,歷任總督都看李鴻章的面子,隱忍不言。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無情地揭發了他的劣跡,復奏中說:「兩江軍需總局,原係總督札委局員,會同司道主持。自趙繼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館,捐升道員出身,又係李鴻章之妻兄,賣弄聰明,妄以知兵自許,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築炮台者,皆惟趙繼元之言是聽。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視,甚至督臣有要務札飭總局,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趙繼元更大權獨攬,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屢請查看修補,皆為趙繼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開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是李鴻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國藩歿於兩江總督任上,由於李鴻章的推薦,李宗羲竟能繼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鴻章可以遙制;兩江諸般設施,每聽北洋指揮。盛宣懷以直隸候補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當會辦,便是李宗羲任內之事。這樣的一個人,趙繼元自然不會將他放在眼裏。

  至於對劉坤一,據彭玉麟在復奏中說:「臣恐劉坤一為其所誤,力言其人不可用。劉坤一札調出局,改派總理營務,亦可謂優待之矣,而趙繼元敢於公庭大眾向該督力爭,仍舊幫理局務,本不知兵,亦無遠識,嗜好復深,徒恃勢攬權,妄自尊大,始則炫其長,後則自護其短,專以節省軍費為口實,惑眾而阻群言。」

  彭玉麟說,在趙繼元看,跟洋人如果發生了糾紛,到頭來無非歸之於「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費心血,不過朝廷這樣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節省經費、粉飾表面,也還罷了。實際上浪費甚多,只是當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認為趙繼元持這種論調,是件極危險的事,防務廢弛,盡屬虛文,一旦有警,無可倚恃,必至貽誤大計。最後又說:「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權,歸於總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見聞,不認瞻徇緘默,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肘,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權,即時會將趙繼元撤差革職。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攬大權,正想整飭綱紀立威之時,當即批了個「劣跡昭著,即行革職」,再一次為彭玉麟顯一顯威風。

  這一來,李鴻章自亦大傷面子;不便對兩江總督的人選,再表示意見,那把如意算盤,竟完全落空了。

  聽寶森談完這段剛出爐的新聞;胡雪巖便即問道:「這麼說,劉峴帥還會回任。」

  「回任大概不會了。」

  「那末是誰來呢?」

  「當然是曾九帥。」

  「曾九帥」便是曾國荃。江寧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來的,加以湘軍舊部,遍佈兩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蘇,所以每逢江督出缺,總有人把他列入繼任人選。這一回,看起來真的要輪到「曾九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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