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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舊管自己問:「小爺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這就更不用問了,「不然怎麼叫『財神』呢?」古應春答說:「你不要亂扯了。」

  「不是我亂扯。如果小爺叔當了上海道,就有人會亂扯。小爺叔是做生意發的財,偏偏有人說他是做官發的財;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說,對敲竹槓的『都老爺』,如果應酬得不到,硬說小爺叔的錢是做貪官來的,那一下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這一說,嚇出古應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巖當了上海道,真的說不定會替他惹來抄家之禍。

  「應春,你聽聽。」胡雪巖說:「這就是為啥我要請教七姐的道理。」

  「小爺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話,我——」七姑奶奶突然頓住,停了一會才說:「慢慢再談吧!」說完,轉身走了。

  胡雪巖並不曾留意於她那欲言又止的態度,重拾話題說道:「對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末,應春,你說,如何是好?」

  「當然只有不即不離。」

  「也就是一切照常?」

  「是的。」

  「那好。我們回頭再來談湘陰來了以後的做法。」胡雪巖說,「我想湘陰來我可以對怡和下殺手了。」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這家洋行的在華貿易,發展得很快;跟胡雪巖的關係是亦友亦敵。胡雪巖為左宗棠採辦軍需,特別是西洋新式的軍火,頗得力於怡和的供應;但在從事絲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巖的第一勁敵。

  本來胡雪巖做絲生意,「動洋莊」是以怡和為對象。但怡和認為通過胡雪巖來買絲,價格上太吃虧,不如自己派人下鄉收購,出價比胡雪巖高,養蠶人家自然樂意賣出,而在怡和,仍舊比向胡雪巖買絲來得划算。換句話說,養蠶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巖的中間利益。不過,這一點胡雪巖倒不大在乎,因為他講究公平交易,而且口頭上常掛一句話:「有飯大家吃」。養蠶人家的新絲能買得好價錢,於他有益無損——青黃不接,或者急景凋年辰光放出去的賬,能夠順利收回,豈非一件好事。

  只是眼前有一樣情況,非速謀對策不可,光緒五年怡和洋行在蘇州河邊,設了一家繅絲廠;今年——光緒七年,有個湖州人黃佐卿也開了一家,字號名為公和永:還有一家公平繅絲廠,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資,亦在密鑼緊鼓地籌備之中。

  怡和與公和永這兩家繅絲廠,都還沒有開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對的人太多。一部機器抵得上三十個人,換句話說,機器開工一日的產量,用人工要一個月。這一來,浙西農村中,多少絲戶的生計,有斷絕之虞。因此絲業公所發起抵制,實際上是胡雪巖發起抵制。絲業公所的管事,都惟他馬首是瞻的。

  但這三家新式繅絲廠,勢成騎虎,尤其是怡和、公平兩家;倘或不辦新式繅絲廠,他們在歐洲的客戶,都會轉向日本去買高品質的絲。

  因為如此,三家新式繅絲廠,居然聯成一起,共同聘請義大利人麥登斯為總工程師,指導三廠的技師,操作購自義大利或法國的機器;同時派人下鄉,預付價款,買明年的新絲。這一下,可以說與胡雪巖發起的抵制,進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

  胡雪巖手下的謀士,對這件事分成兩派,大多數贊成抵制;少部分主張順應潮流,古應春就曾很剴切地勸過他。

  「小爺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國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機器繅絲,不斷不毛,雪白發亮,跟發黃的土絲擺在一起看,真像大小姐跟燒火丫頭站在一起,不能比了。這是沒法子的事,當年英國發明蒸汽機,還不是多少人反對,可是到後來呢?」

  「你說的道理不錯,不過鄉下那許多絲戶,手裏沒有『生活』做,叫他們吃什麼?」胡雪巖說:「我盡我的心,能保護住他們一天,我盡一天的心。真的潮流沖得他們立腳不住,我良心上也過得去了。」

  這不是講良心的事!古應春心裏在想,如果真的能將三廠打倒,關門拍賣機器,那時不妨找幾個人合夥接手,撿個現成的大便宜。當然,胡雪巖如果願意,讓他佔大股,不過此時還不宜說破。

  於是古應春一變而為很熱心地策劃抵制的步驟,最緊要的一著是,控制原料,胡雪巖以同樣的價錢買絲,憑過去的關係,當然比工廠有利。無奈怡和、公平兩廠,財力雄厚,後又提高收購價格;胡雪巖一看情勢不妙,靈機一動,大量出貨;及至怡和、公平兩行高價購入,行情轉平,胡雪巖搶先補進,一出一進很賺了一筆。

  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虧,手中雖有存貨,初期開工,不愁沒有原料,但以後勢必難乎為繼,而就在這時候,胡雪巖又有機會了。

  機會就是左宗棠來當兩江總督,「應春,」他說:「我們現在講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機器,我們用手,你說公平不公平?」

  「這不公平是沒法子的事。」

  「怎麼會沒有法子?當然有,只看當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情,不肯做,湘陰就肯做了。等我來說動他。」

  「小爺叔,」古應春笑了,「說了半天,到底什麼事肯做不肯做?」

  「加繭捐。要教他們成本上漲,無利可圖,那就一定要關門大吉了。」

  這繭捐當然是有差別的,否則同樣增加,還是競爭不過人家。古應春覺得用這一著對付洋商,確是很厲害;但須防洋商策動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經由李鴻章的關係,向總理衙門提出交涉。

  「不會的。」胡雪巖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兩個釘子,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多管閒事了。再說,我們江浙的絲業,跟他北洋風馬牛不相及,他就要想管閒事,你想,湘陰會買他的賬嗎?」

  正談到這裏,七姑奶奶來招呼吃宵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飯廳正中擺一張桃花心木的長餐的桌,六把法國宮廷式的椅子;不過坐位還是照中國規矩,拿長餐桌兩端的主位當作上座;古應春夫婦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個反客為主的局面。

  宵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鬆、蝦子乳腐,糟油蘿蔔之類的醬菜,在水晶吊燈照耀之下,色彩鮮艷,頗能逗人食慾,「我想吃點酒。」胡雪巖說:「這兩天筋骨有點發酸。」

  筋骨發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燒」,這是胡慶餘堂所產馳名南北的藥酒。胡雪巖的酒量很淺,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腳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七姐,」胡雪巖銜杯問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牽記你。」

  「我也牽記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說,「年裏恐怕抽不出工夫,開了春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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