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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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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繡花。不光是繡花,還替繡莊去收件;到後來做『小包』,一批繡貨包下來,再分給人家去做,日子過得很舒服。七姐,上海灘繁華地方,遍地銀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撿。不瞞你說,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餓死的人。餓死的人是有,那是因為有錢買不到米,不是沒有銅錢買米。這不一樣的。七姐,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說法,倒跟小爺叔很像。」她緊接著又問:「後來呢?」 「後來杭州光復了。他同我說,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將來舉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這點基礎,就要拋掉了。不如捐個監生,下回直接進京去考舉人;頭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進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舉人,考進士還是要進京。一番手續兩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錯,湊了二百銀兩子,替他捐了個監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羅四姐歎口氣,說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來了?」練達人情的七姑奶奶問說。 「先是吐血。」羅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靜的聲音說,「他還瞞著我,吐血吐在手帕裏,手帕自己去洗。臉色越來越白,到了下半天,顴骨上倒像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還不當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應酬回來,我替他脫袍子,隨手在口袋裏一摸,摸出一條上有血跡的手帕,才曉得他是癆病。」 「癆病?」七姑奶奶神色緊張,「後來呢?照樣還是趕考去了?」 「沒有。他這樣子怎麼能趕考?」 「以後呢?」 以後自然是養病。癆病俗稱「饞癆病」,想吃這個,想吃那個,羅四姐總依著他的性子去辦;辦來了,卻又淺嘗即止,剩下來的不僅是食物,還有他的歉疚。 「我聽人說,癆病只要胃口好,還不要緊,像他那樣子,饞是饞得要命,胃口一點都沒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唉!」羅四姐又是一聲長歎。 七姑奶奶不必再談她的丈夫,覺得要關心的是羅四姐,「你現在住在哪裏?」她問。 「南市。天主教堂後面。」 「日子過得很艱難吧?」 「也還好。」羅四姐淡淡地答說。 「有沒有伢兒?」 「沒有。」羅四姐口中乾脆,內心不免抱歉。 「既無兒女,年紀也離『老』字還早——」七姑奶奶突然嚥住;畢竟還是第一次見面,哪裏能談得那麼深。 看看沒有話了。羅四姐便即告辭:「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明天我再來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攔阻,「何必等到明天?我們一見如故,你不要見外,在我這裏吃了飯,我再拿馬車送你回去。」 羅四姐原是沒話找話,並沒有想走的意思,見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順。 「七姐話,一點不錯。」她復又坐了下來,「我也覺得我們一見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緣分。」 「羅四姐,你說到『前世的緣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熱了,「你這樣子不是個了局。守寡這回事,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我勸你——」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要勸的是什麼?卻無須明言,就會知道。於是很坦率地答說:「我也不想造『節孝坊』,不過,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談著,胡雪巖來了,「果然是羅四姐!」他怔怔地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有無數的話要說,但都堵在喉頭,竟不知說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羅四姐反顯得比較沉著,站起來說道:「從前我叫你的名字;現在不曉得叫你啥好?」 「你仍舊叫我雪巖好了。」 「這不像樣。你現在是大老闆,哪裏好直來直去叫名字,也恁嫌沒分寸。」 「這樣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說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羅四姐,你也這樣叫好了。」 「好的,好的。這是稟稱。大先生,我們沒有見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巖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說,「雖說九年,同隔世一樣,杭州光復之後,左大人叫我辦善後,我叫人到處訪你,音信毫無,那時候你在那裏?」 「我已經在上海了。」 「喔,怎麼會到了上海了呢?」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七姑奶奶心想,羅四姐這一談身世遭遇,要費好些辰光,她是已聽說過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說道:「羅四姐,小爺叔,你們都在這裏便飯;我去料理一下,你們慢慢談。」 所謂料理,只是交代幾句話的事,一是到館子裏叫菜;二是通知古應春,家中有客,胡雪巖也在,晚上有飯局最好辭掉,回家來陪客。然後坐在客廳間壁的小房間中,打開了房門,一面閉目養神,一面聽他們敘舊。 「羅四姐,」她聽見胡雪巖在說,「你從前幫過我許多忙。現在我總算立直了,不曉得有啥地方可以幫你的忙,請你儘管說。」 「多謝你。我也還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時候,再請你大先生幫忙。」 「你一個人這樣混也不是一個了局。」 聽得這話,七姑奶奶心中一動;悄悄起身,遙遙相望,只見胡雪巖與羅四姐四目凝視,心裏在想:他們那一段舊情,又挑起來了。 她猜得不錯。胡雪巖覺九年不見,羅四姐變過了,從前是一根長辮子甩來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厲害,左顧右盼,見了陌生人不會臉紅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靜得多了,皮膚也白淨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臉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從前那麼靈活,但偶爾瞟他一眼,彷彿有無數心事要傾訴似的。 最動人的是墮馬髻旁戴一朵白頭繩結成的菊花——胡雪巖選色,喜歡年輕孀婦,所以這朵帶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 「這樣好不好,」胡雪巖說:「我幫你在杭州開一家繡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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