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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以前各次洋債,雖由胡雪巖經手,但如何償還,不用他來操心,因為各省督撫加了印的「關票」,彙集於江海關後,稅務司還要簽押負連帶責任,如果各省的「關票」不能兌現,稅務司可以截留稅款,代為抵付。可是這最後一次的四百萬兩,在借款時為了替劉錦棠解除後顧之憂,左宗棠近乎獨斷獨行,只以為未來數年協餉尚多,不愁無法償還,所以大包大攬地說:本銀「如期由上海轉運局經手交還;如上海無銀,應准其向戶部如期兌取。」

  這一惟恐總理衙門及李鴻章策動赫德阻撓,但求成功不惜遷就的承諾,無形之中便將全部風險都加了在胡雪巖的肩頭上,因為各省如果不解,匯豐銀行一定找胡雪巖,他們不必多費周摺,請英國公使出面跟戶部打交道;以胡雪巖的財力、信用與擔當,每期五十萬兩銀子的本銀,亦一定挑得起來。

  話雖如此,五十萬兩銀子到底不是一個小數目。邵友濂與盛宣懷秘密商定,到時候,「擠他一擠」,雖未必能擠倒,至少可以打擊打擊他的信用。

  其時——光緒九年春天,中法的關係復又惡化了。本來前一年十一月間,李鴻章與法國公使在上海談判,已經達成了和平解決在越南的糾紛的三點協議。但法國海軍部及殖民部,分別向他們的外交部表示,不滿寶海與李鴻章的協議,海軍方面且已增兵越南北部的海防。而又恰好法國發生政潮,新內閣的外交部長沙美拉庫支持軍部的主張,推翻前議,而且將寶海撤任,另派特使德理固專程來華談判。

  妙的是法國公使寶海,特為自上海到天津去看李鴻章,他勸李鴻章堅持前議,不妨指責法國政府違約;有了這種反對他們政府的法國公使,李鴻章覺得談和又有把握了,所以仍舊照原定計劃,奏請准予給假回籍葬親。李還不肯回任,但為了開始建設旅順軍港,北洋大臣的差使是接下來了,既然請假,北洋大臣自然由張樹聲暫署。

  但就在二月裏李鴻章在合肥原籍時,法軍在越南復又動武,不但攻佔越南南定,而且直接侵犯中國在越南權益,招商局運米的船,在海防為法軍扣押;設在海防及順安的兩處倉庫,為法軍佔領,其中的存糧及其他物品,當然也被沒收了。加以越南政府除行文禮部乞援外,並特派「刑部尚書」范慎來華,效「申包胥哭秦庭」,因此,朝中震動,清議昂揚,都主張採取強硬的對策;甚至駐英兼駐法公使一等毅勇侯曾紀澤,亦打電報回來,建議派軍援越,不可對法國讓步。當時疆臣亦多主戰,雲貴總督岑毓英,備戰已有多時,但署理兩廣總督的曾國荃,卻不願輕啟戰端,清議深為不滿,因而主持總署的恭王,一面循外交途徑向法國抗議;一面奏准命李鴻章迅回直隸總督本任,接著降諭,派李鴻章以直隸總督的身分迅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所有廣東、廣西、雲南防軍,均歸節制。同時命左宗棠籌劃江南防軍待命南調援越。

  這時胡雪巖恰好在江寧,便跟左宗棠說:「好像應該還有張制軍回兩廣本任的上諭;不然,李合肥一到天津,不就是有了兩位直隸總署?」

  「妙就妙在沒有張振軒回本任的上諭。」左宗棠答說,「總署也知道李少荃決不會到廣東,恐怕也不會回天津。」

  「這,大人倒多指點指點,讓我們也開開茅塞。」

  「李少荃看在曾文正公上,對曾老九一向是很客氣的。當年江寧之圍,師老無功,李少荃已經克復了常州,朝命赴援江寧,他按兵不動,為的是不願分曾老九的功。你想,如今他如果一到廣東,曾老九怎麼辦?」

  「是,是。」胡雪巖想了一下說:「大人說李合肥也不會到天津,是怕一到了,張制軍就得回廣東,那一來不是又要把曾九帥擠走的嗎?」

  「正是如此。」

  「照此說來,京裏只說叫李某某回任,對於張曾兩位沒有交代,意思也就是要李合肥只領虛銜,暫時不必回任。」

  「不錯,舉一反三,你明白了。」

  「那末,李合肥怎麼辦呢?」

  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問說:「你看呢?」

  「我看,他仍舊會到上海。」

  左宗棠點點頭,「我想他也只能先駐上海。」他說:「而且他也不能忘情上海。」

  胡雪巖當即說道:「我本來想跟大人辭了行,回杭州,以後再到上海;照現在看,似乎應該直接到上海的好。」

  原來各省關應解陝甘,以便還本的協款,都交由江海關代轉;所以各省解繳的情況如何,非要胡雪巖到上海去查了才知道。

  「好,你到上海首先辦這件事,看情形如何趕緊寫信來。看哪裏還沒有解到,好及早去催。」

  胡雪巖的估計很正確,李鴻章果然奏請暫駐上海,統籌全局,察酌南北軍情,再取進止。意思是江南防軍如果力量不足,無法南調,那就不一定用武,以求和為宜。恭王懂他的用意,奏請准如所請;於是李鴻章在三月底專輪到了上海,駐節天后宮行轅。

  ▼第五章 蕭瑟洋場

  一見古應春的面,胡雪巖嚇一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應春,你,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唉!」古應春長長地歎口氣,「小爺叔,我的運氣太壞!也怪我自己大意。」

  「你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我要傾家蕩產了。」古應春說:「都是聽信了徐雨之的話。」

  這徐雨之是廣東籍的富商,胡雪巖跟他也很熟。此人單名一個潤字,人很能幹,運氣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學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從廿二歲開始與人合夥開錢莊,開絲號,開茶棧,無不大發利市。同治二年廿六歲,已經積貲十來萬,在江南糧台報捐員外郎,加捐花翎,儼然上海洋場上有名的紳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個差使。那時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曾國藩決定挑選幼童出洋留學;事先研究,這批幼童以在廣東挑選為宜,因為美國的華僑絕大部分是廣東人,廣東風氣開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萬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輩幼童在美國常有鄉音親切的長輩去看他們,亦可以稍慰思鄉之苦。

  由於徐潤是上海「廣東幫」商人的領袖,所以曾國藩把這個差使交了給他。徐潤策劃得很周到,挑選了一百二十個資質很不錯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閎帶隊,大部分是廣東籍,廣東籍中又以香山為最多,因為徐潤就是香山人。

  當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為數極少,只得五個,兩個江蘇、一個山東、一個福建、還有一個是徽州人,不過是廣東招來的,這個十二歲、生在辛酉政變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祐,他的父親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當機器匠,家眷寄居廣州。詹天祐應募時,有人勸詹作屏讓他的兒子學法律,學成回國,可以做官;但詹屏堅持他的兒子要學技藝,而且要學最新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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