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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哪裏?可說天天如此。」江德源說:「左大人有點『人來瘋』,人越多他越起勁。大先生亦不必講究禮節。『上院』去見,不如就此刻在花廳或者簽押房裏見,倒可以談點正經。」

  原來督撫接見「兩司」——藩司、臬司以及道員以下的僚屬,大致五天一次,「衙參」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見之處,稱為「官廳」,而衙參稱之為「上院」。胡雪巖到的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聽江德源這一說,決定接受他的建議,當即換了官服,坐轎直闖兩江總督的轅門。

  轅門上一看「胡財神」到了,格外巴結,擅作主張開正門,讓轎子抬到官廳簷前下轎,隨即通報到上房,傳出話來:「請胡大人換了便服,在簽押房見面。」

  於是跟班打開衣包,就在官廳上換了便服,引入簽押房,左宗棠已經在等了,胡雪巖自然是行大禮請安,左宗棠親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巖一面說話,一面細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長了一層白翳,右眼見風流淚,非常厲害,不時拿一塊綢絹擦拭,於是找一個空隙說道:「聽說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為配了一副眼藥來,清涼明目,很有效驗。」說著,將隨手攜帶的一個小錦袱解開來又說:「還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藥,如果服得好,請大人交代書啟師爺寫信來,我再送來。」

  「多謝,多謝!」左宗棠說:「我現在多靠幾個朋友幫忙,不但私務,連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東鬧水災,兩江派助賑四十萬,藩庫只拿得出一半,多虧你慷慨援手。不過,這筆款子,兩江還無法奉還。」

  「大人不必掛齒。」胡雪巖原想再說一句:「有官款在我那裏,我是應該效勞的。」但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這一回越南吃緊,朝命彭雪琴督辦廣東軍務,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況我奉旨籌辦南洋防務,粵閩洋面,亦在我管轄之下,其勢更不能兼籌並顧。可恨的是,兩江官場,從曾湘鄉以來,越搞越壞,推拖敷衍,不顧大局,以致於我又要靠老朋友幫忙了。」

  「是。」胡雪巖很沉重地答應著。

  「王閬青已經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總要有四千支槍才夠用。江寧的軍械局,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塗,交上海製造局趕辦,第一是經費尚無著落,其次是時間上緩不濟急,所以我想由轉運局來想法了。雪巖,你說呢?」

  「轉運局庫存洋槍,細數我還不知道。不過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無論如何要想法子辦齊。」

  「好!」左宗棠說:「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最痛快不過。」

  「光墉,」胡雪巖稱名謙謝:「承大人栽培,不敢不盡心盡力伺候。」

  「好說,好說。還有件事,王閬青招來的兵,糧餉自然由戶部去籌劃,一筆開拔費,數目可觀,兩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巖,你能不能再幫兩江一個忙?」如果是過去,胡雪巖一定會問:「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說:「回大人的話,現在市面上銀根緊得不得了,就是不緊,大人要顧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籌多少,到了陝甘接濟不上時,就變成從井救人了。」

  所謂「老部下」是指劉錦棠,而胡雪巖又是西征轉運局的委員,在他的職司有主有從,如兩江籌餉是額外的差使,行有餘力,不妨效勞,否則他當然要顧全西征軍為主。

  左宗棠了解到這一點,便不能不有所顧慮,想了一下說道:「這樣吧,明天我再找藩司來想法子。如果真有難處,那就不能不仰賴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巖問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請示。」

  「請示」便是聽回音。左宗棠答說:「很快、很快,三兩天之內,就有信息。」

  於是胡雪巖起身說道:「我聽大人的指揮辦理,今天就告辭了。」

  「嗯,嗯。」左宗棠問:「今天晚上沒事吧?」

  胡雪巖知道要留他吃飯,急說道:「今天晚上有個不能不去的飯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來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會派人來請你。」

  於是胡雪巖請安辭出。接著便轉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會,在座的都是江寧官場上提得起來的人物,消息特別靈通,胡雪巖倒是聽了許多內幕,據說李鴻章已向總理衙門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國實力不足,對越南之事應早結束,捨此別無良法。

  但總理衙門主張將法國對中國種種挾制及無理的要求,照會世界各國,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軍來犯,即與開戰。李鴻章雖不以為然,無奈他想談和,連對手都沒有,法國的特使德理固已轉往日本去了。

  「中國的若惱是,欲和不敢和,欲戰不能戰。」督署的洋務委員候補道張鳳池說:「現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誰耗得過誰了?」

  「那麼,照鳳翁看,是哪個耗得過哪個?」

  「這一層很難說。不過,在法國,原來只有他們的外務部長最強硬,現在意見已經融洽了,他們的內閣總理在國會演說:決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們呢,朝廷兩大柱石,縱不說勢如水火,可是南轅北轍,說不到一起,大為可慮。」

  所謂「朝廷兩大住石」,自是指李鴻章與左宗棠。在座的雖以兩江的官員居多,但其中跟李鴻章淵源甚深的也不少,談到李、左不和,是個犯忌諱的話題,如果出言不慎,會惹麻煩上身,所以都保持著沉默。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此人是山東的一個候補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來在兩江候補,署道實缺,也當過好些差使,資格甚老,年紀最長,大家都叫他「玉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於任事,本來是應該紅起來的一個能員,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運。這回是奉山東巡撫所派,到江寧來謁見左宗棠,商議疏浚運河,哪知來了半個月,始終不得要領,以致牢騷滿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開口了。

  「左、李兩公,勳業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過去的戰功是過去了,可以不談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何必呢?」

  這明明是在說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諱益甚,更沒有人敢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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