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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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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曉得,不過錢不在我手裏,無可奈何。」邵友濂又說:「雪翁,五十萬銀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萬一期前催不齊,你先墊一墊,不過吃虧幾天利息。」 一句話將胡雪巖堵得開不出口,「他的話沒有說錯,我墊一墊當然無所謂,哪曉得偏偏就墊不出。」胡雪巖說:「不巧是巧,有苦難言。」 何為「不巧是巧」?古應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湊在一起,成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細細想去,不巧的事實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氣,銀根極緊。第二是屯絲屯繭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擺脫,但陰錯陽差,他的收買新式繅絲廠,為存貨找出路的計劃,始終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絲,但削價求售,亦無買主。第三是左宗棠先為協賑借了二十萬銀子,如今又要撥付王德榜二十五萬兩,雖說是轉運局的官款,但總是少了一筆可調度的頭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場面大,開銷多,至少還要預備二十萬銀子。最後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戶的名義,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貨生意,照古應春的估計,大概是十萬銀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這個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巖說:「這筆頭寸擺不平,怎能放心去辦喜事。」 「小爺叔亦不必著急,到底只有五十萬銀子。再說,這又不是小爺叔私人的債務,總有辦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應春沉吟了一下說:「如今只有按部就班來,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來想法子調頭寸,如果這兩方面都不如意,還有最後一著,請匯豐展期,大不了貼利息。」 「這一層我也想到過,就怕人家也同邵筱村一樣,來一句『你先墊一墊好了』。我就沒有話好說了。」 「不會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債,他們不會叫私人來墊的。如果他們真的說這樣的話,小爺叔回他一句:『我墊不如你墊,以前匯豐要放款給阜康,阜康不想用,還是用了,如今仍舊算阜康跟匯豐借好了。』看他怎麼說。」 「這話倒也是。」胡雪巖深深點頭。 「小爺叔願意這樣做,我就先同匯豐去說好了它。小爺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巖連連搖手。 原來他有他的顧慮,因為請求展期,無異表示他連五十萬銀子都無法墊付。這話傳出去,砸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對他的實力與手腕,會生懷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門的賀客少不得會談論這件事,喜事風光,亦將大為減色。 「我們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巖說:「第一步我來,第二步託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門去催問,第二步「自己想法子來調度」。這一步無非督促宓本常去辦。古應春因為有過去的芥蒂,不肯作此吃力不討好,而且可能徒勞無功的事,因而面有難色。 「怎麼樣?」 「我想跟小爺叔調一調,頭一步歸我,第二步小爺叔自己來。」古應春說:「小爺叔催老宓,名正言順,我來催老宓,他心裏不舒服,不會買賬的。」 「也好。」胡雪巖說:「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門我有熟人。」古應春說:「小爺叔明天中午來吃飯,聽消息。」 「好。」胡雪巖說:「這幾天我們早晚都要碰頭。」 第二天中午,古應春帶來一個極好的消息,各省協助的「西餉」,已快收齊了,最早的一筆,在十月初便已匯到。 「有這樣的事!」胡雪巖大為困惑,「為啥邵筱村同我說一文錢都沒有收到?你的消息哪裏來的?」 「我有個同鄉晚輩,早年我照應過他,他現在是上海道衙門電報房的領班。」 「那就不錯了!」胡雪巖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曉得在打什麼鬼主意?我要好好問他一問。」 「小爺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辦法是請左大人打個電報給邵筱村。」 原來古應春從他同鄉晚輩中,另獲有很機密的消息,說是李鴻章正在設法打擊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對胡雪巖有意留難,是別有用心。但這個消息,未經證實,告訴了胡雪巖,反而會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詞嚴厲些,帶著警告的意味,讓邵友濂心生顧忌,在期限之前撥出這筆代收的款子,了卻胡雪巖的責任,最為上策。 但胡雪巖又何從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舊是抱著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寧時,左宗棠原曾問過他,有什麼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餉」這件事,當時如說請他寫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會想到別的地方去。已經回答沒有什麼事要他費心,而結果仍舊要他出面,這等於作了墊不出五十萬銀子的表示是一樣的。 因此,他這樣答說:「不必勞動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齊了,我去催他。」 胡雪巖一向沉得住氣,這一次因為事多心煩,竟失去了耐性,氣沖沖地去看邵友濂,門上回答:「邵大人視察製造局去了。」吃了個閉門羹,心中越發不快,回到製造局命文案師爺寫信給邵友濂,措詞很不客氣,有點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請左宗棠自己來料理了。 這封信送到江海關,立即轉送邵友濂公館,他看了自然有些緊張,因為「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軍被平息後,督撫權柄之重,為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左宗棠是現任的兩江總督,如果指名嚴參,再有理也無法申訴,而況實際上確也收到了好幾省的「西餉」,靳而不予,也是件說不過去的事。因此,他很不情願地作了個決定,將已收到的「西餉」開單送交轉運局,為數約四十萬兩,胡雪巖只需墊十萬銀子,便可保住他對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寫好覆信,正待發出之際,來了一個人,使得他的決定整個兒被推翻。 這個人便是盛宣懷,由於籌辦電報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鴻章面前有數的紅人,而且亦巴結上了醇親王的關係。此番是銜李鴻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來商量,如何「救火」? 「救火」是盛宣懷形容挽救眼前局勢的一個譬喻,這也是李鴻章的說法,他認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衝突,他有轉危為安的辦法,但主戰派的行動,卻如「縱火」,清流的高調,則是火上澆油。但如火勢已滅,雖有助燃的油料,終無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戰的行動,清流便不足畏。 那麼,誰是「縱火」者呢?在李鴻章看,第一個就是左宗棠,第二個是彭玉麟。至於西南方面如雲貴總督岑毓英等,自有辦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無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設法讓他知難而退。換句話說,擒賊擒王,只要將左宗棠壓制住,李鴻章就能掌握到整個局勢,與法國交涉化干戈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麼『主戰自強』、『大奮天威』、『同仇敵愾』,這些慷慨激昂的論調,高唱入雲,這不過是聽得見的聲音,其實,聽不見的聲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聲音,中堂如果不是有這些聽不見的聲音撐腰,他也犯不著跟湘陰作對——湘陰老境頹唐,至多還有三、五年的富貴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過來說,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緣故在內。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鴻章。 盛宣懷的詞令最妙,他將李鴻章對左宗棠的態度,說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詞。但在邵友濂聽來,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間已成勢不兩立,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覺,「我明白。不過,我倒要請問,是哪些聽不見的聲音?」 「第一是當今大權獨攬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輩子,前兩年又生了一場死去活來的大病,你想,五十歲的老太太,有幾個不盼望過幾年清閒日子的,她哪裏要打什麼仗?」 「既然大權獨攬,她說個『和』字,哪個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麼話都好說,就是這個字說不出口。為啥呢?洪楊勘定大亂,從古以來,垂簾的太后,沒有她這樣的武功,哪裏好向廷臣示弱。再說,清流的論調,又是如此囂張,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調,實際上全不是這麼回事。」 「我懂了,這是說不出的苦。」邵友濂又問:「第二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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