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燈火樓台 | 上頁 下頁 |
| 一六〇 |
|
|
|
進去一看,四個人中只有一個不認識,請教姓名,才知道是老朱的同事。楊書辦之來闖席,一則是故意避開,好讓馬逢時有跟孫乾娘勾搭的機會,再則便是打聽胡慶餘堂的情形,尤其使他困惑而又好奇的是,胡雪巖的全盤事業,都在風雨飄搖之中,何以老朱竟還興高采烈地在這裏尋歡作樂。 席間一一應酬過了,一巡酒下來有人提起阜康的風波,這是最近轟動南北的大新聞,凡是應酬場中,幾乎無一處不資以為談助。楊書辦只是靜靜地聽著,等到談得告一段落時,他開口了。 「老朱,你在慶餘堂是啥職司?」 「我管查驗。」 「查驗?」楊書辦問:「查驗點啥?查驗貨色?你又不是藥材行出身,藥材『路腳』正不正,你又不懂。」 「貨色好壞不懂,斤兩多少還不會看?等看貨的老先生說藥材地道,過秤時就要請我了。」老朱又說:「不過,我頂重要的一項職司,是防備貨色偷漏。」 「有沒有抓到過。」 「當然抓到過,不過不多。」 「你說不多;只怕已經偷漏了的,你不曉得。」 「不會。」老朱停了一下說:「老實說,你就叫人偷漏,你們也不肯。你倒想,飯碗雖不是金的、銀的,至少也是鐵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錢之外有花紅,遇到夏天有時疫流行,上門的主顧排長龍等藥,另外有津貼。」 「再說家裏大人、小伢兒有病痛,用藥不管丸散膏丹,再貴重的都是白拿,至於膏滋藥、藥酒,收是收錢,不過比成本還要低。如果貪便宜,偷了一兩支人參,這些好處都沒有了,你想划得來,划不來?」 「你的話是不錯,不過這回恐怕要連根鏟了!」 「你是說胡大先生的生意怕會不保?別的難說,慶餘堂一定保得住。」 「為啥?」 「有保障。」老朱從從容容地說:「這回阜康的事情出來,我們的檔手同大家說:胡大先生辦得頂好的事業,就是我們慶餘堂。不但掙錢,還替胡大先生掙了名聲。如果說虧空公款,要拿慶餘堂封了抵債,貨色生財,都可以入官,慶餘堂這塊招牌拿不出去的。慶餘堂是簡稱,正式的招牌是胡慶餘堂,如果老闆不姓胡了,怎麼還好用慶餘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會封慶餘堂,仍舊讓胡大先生來當老闆。大家要格外巴結,抓藥要道地,對待客人要和氣,這只飯碗一定捧得實,不必擔心。」 聽到這裏,楊書辦心中浮起濃重的感慨,胡雪巖有如此大的事業,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材,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材之始。如果只是為他自己找個不問手段,只要能替他賺錢的幫手,結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為水漲船高,「徒弟」升伙計,伙計升檔手,這時候的檔手心裏就會想:「你做老闆,還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時候,洗尿壺、燙水煙袋,一步一步抬你起來的?伙計做到啥時候?我要做老闆了。」 一動到這個念頭,檔手就不是檔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貨」,有好生意,自己來做,譬如有人上門求售一批貨色,明知必賺,卻多方挑剔,最後明點暗示,到某處去接頭,有成交之望,其實指點之處就是他私下所設的號子。 其次是留意人材,伙計、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籠絡,一旦能成局面,不愁沒有班底,最後是拉攏客戶,其道孔多,但要拉攏客戶,一定不會說原來的東家的好話,是一定的道理,否則客戶不會「跳槽」。 因此,只要有了私心重的檔手,一到動了自立門戶的念頭,就必然損人以利己,侵蝕到東家的利益,即令是東家所一手培植出來的,亦不會覺得自己忘恩負義,因為他替東家賺過錢,自以為已經報答過了。 慶餘堂的檔手能夠如此通達誠懇,盡力維持慶餘堂這塊金字招牌,為胡雪巖保住一片事業,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巖當初創辦慶餘堂,雖起於西征將士所需要成藥及藥材,數量極大,向外採購不但費用甚鉅,而且亦不見得能夠及時供應,他既負責後路糧台,當然要精打細算,自己辦一家大藥店,有省費、省事、方便三項好處,並沒有打算賺錢,後來因為藥材地道、成藥靈驗、營業鼎盛,大為賺錢。 但盈餘除了轉為資本,擴大規模以外,平時對貧民施藥施醫,歷次水旱災荒、時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藥,亦全由盈餘上開支,胡雪巖從來沒有用過慶餘堂的一文錢。 由於當初存心大公無私,物色檔手的眼光,當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誠實,慶餘堂一進門,供顧客等藥休息之處,高懸一幅黑漆金字的對聯:「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因為不誠實的人賣藥,尤其是賣成藥,材料欠佳,分量不足,服用了會害人。 其次要心慈。醫家有割股之心,賣藥亦是如此,時時為病家著想,才能刻刻顧到藥的品質。最後當然還要能幹,否則誠實、心慈,反而成了易於受欺的弱點。 這樣選中的一個檔手,不必在意東家的利潤,會全心全力去經營事業,東家沒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優厚,亦不必起什麼私心。慶餘堂能不受阜康的影響,細細考查來龍去脈,自有種善因、得善果的顛撲不破之理在內。 念頭轉到這裏,不由得對那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餘慶堂的檔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於是在把杯閒談之際,楊書辦向老朱問起此人的生平,據說慶餘堂的檔手姓葉;當初是由胡雪巖的一個姓劉的親戚去物色來的,性情、才幹大致證明了楊書辦的推斷,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 「你們的檔手對得起胡大先生,也對得起自己,不比公濟典的那個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 「怎麼?」老朱問道:「你這話是哪裏來的?」 這一問才使楊書辦意識到酒後失言了。他當然不肯再說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會,重回樓上。 樓上的馬逢時與孫乾娘,還在喝酒閒談,彼此的神態倒都還莊重,但談得很投機,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楊書辦便開玩笑地說:「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 「你在同哪個說話?」孫乾娘瞟眼過來問說。 楊書辦尚未開口,馬逢時卻先笑了,這一笑自有蹊蹺在內,他就不作聲了。 「明明是馬大老爺,你怎麼說是李老闆?」孫乾娘質問:「為啥要說假話?」 「對不起!」馬逢時向楊書辦致歉:「她說我不像生意人,又問我哪裏學來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說了實話。」 「說了實話?」楊書辦問:「是啥實話?除了身分還有啥?」 「沒有別的。」 楊書辦比較放心了,轉臉對孫乾娘說:「你要識得輕重,不要說馬大老爺到你這裏來玩過。」 「這有啥好瞞的?道台大人都到我這裏來吃過酒。」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