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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聽得這話,胡雪巖心如刀割,但他向來都是先想到人家,將心比心,知道螺螄太太比他還要難過,一泡眼淚只是強忍著不讓它流下來而已。

  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該先安慰螺螄太太,「我同你總歸是拆不散的。」他說,「不但今生今世,來世還是夫妻。」

  螺螄太太的強忍著的眼淚,哪禁得起他這樣一句話的激盪!頓時熱淚滾滾,倚著胡雪巖的肩頭,把他的湖縐皮袍濕了一大片。

  「羅四姐,羅四姐,」胡雪巖握著她的手說:「你也不要難過。榮華富貴我們總算也都經過了,人生在世,喜怒哀樂,都要嚐到,才算真正做過人。閒話少說,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兩個人秘密計議已定,相約決不讓第三者——包括胡太太在內,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巖上海回來,付諸實行。

  「你看,」胡雪巖突然問道:「花影樓的那個,怎麼樣?」

  花影樓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蓮,原是紹興下方橋朱郎中的女兒。朱郎中是小兒科,只為用藥錯誤,看死了周百萬家三房合一子的七歲男孩,以致官司纏身,家道中落。朱郎中連氣帶急,一病而亡,周百萬家卻還不放過,以至於青蓮竟要落入火坑。幸而為胡雪巖看中,量珠聘來,列為第七房姬妾。

  螺螄太太不明白他的話,愣了一下問道:「你說她什麼怎麼樣?沒頭沒腦,我從哪裏說起?」

  「我是說她的為人。」

  「為人總算是忠厚的。」螺螄太太答說:「到底是郎中的女兒,說話行事,都有分寸。」

  「你看她還會不會生?」

  問到這話,螺螄太太越發奇怪,「怎麼?」她問:「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來?」

  「你弄錯了。」胡雪巖說:「你光是說她會生不會生好了。」

  「只要你會生,她就會生。圓臉、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

  「好!」胡雪巖說:「周少棠的獨養兒子,本來在洋行裏做事,蠻有出息的,哪曉得還沒有娶親,一場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出奇,我想青蓮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樁好事。」

  「你怎麼想出來的?」螺螄太太沉吟了一會說:「好事倒是好事,不過周太太願意不願意呢?」

  「願意。」胡雪巖答得非常爽脆。

  「你問過他?」

  「是啊。不然怎麼會曉得?」

  「這也許是他嘴裏的話。」

  「不!我周少棠年紀輕的時候,就在一起,我曉得他的為人,有時候看起來油腔滑調,其實倒是實實惠惠的人,對我更不說假話。」

  「那好。」螺螄太太說:「不過青蓮願不願意,就不曉得了。等我來問問她看。」

  「我看不必問,一問她一定說不願。」胡雪巖用感慨的聲音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別的不必說了,到時候,她自會願意。」

  ***

  胡雪巖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裏都不住,到城裏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了下來,為的是隱藏行跡,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臺」的茶房頭腦,更是見多識廣,豈能沒有見過鼎鼎大名的「胡財神」?所以要遮掩真相,只有隱身在遠離租界的小客棧中。

  安頓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應春來相會。古應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難體會到胡雪巖的心境,所以儘管內心為他興起一種英雄末路的淒涼,但見了面神色平靜,連「小爺叔為啥住在這裏」這麼一句話都不問。

  「七姐怎麼樣?身子好一點沒有?」

  「還好。」

  「我的事情呢?」胡雪巖問:「她怎麼說?」

  「她不曉得。」

  「不曉得?」胡雪巖詫異:「怎麼瞞得住?」

  「多虧瑞香,想盡辦法不讓她曉得。頂麻煩的是報紙。每天送來的『申報』,我總先要看過,哪一張上面有小爺叔的消息,就把這張報紙收起來,不給她看。」

  「喔!」胡雪巖透了一口氣,心頭頓感輕鬆,他本來一直在擔心的是,見了七姑奶奶的面,不知道說什麼話來安慰她,現在不必擔心了。

  接下來便談正事。胡雪巖首先將他所作的「壯士斷腕」的決定,告訴了古應春,當然也要問問他的看法。

  「小爺叔己下了決心,我沒有資格來說對不對,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怎麼樣替小爺叔留起一筆東山再起的本錢——」

  「應春,」胡雪巖打斷他的話說:「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胡某人之有今天,是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兩個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的機會湊成功的。試問,天時、地利、人和,我還占得到哪一樣?就算佔全了,也不會再有那樣兩個機會了。」

  「小爺叔說的是兩個機會是啥?一個大概是西征,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海禁大開。當時懂得跟外國人打交道的,沒有幾個,現在呢?懂洋務的不曉得有多少,同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不但曉得他們的行情,而且連洋人那套吃中國人的訣竅都學得很精了,哪裏還輪得到我來做市面?再說,中國人做生意要靠山——」胡雪巖搖搖頭換了個話題,「你說要替我留一筆錢,我只好說,盛情可感,其實是做不到的。因為我的全部賬目都交出去了,像絲繭兩樣,都有細數,哪裏好私下留一部分?」

  「辦法還是有。」古應春說:「頂要緊的一點是,絲繭兩項,小爺叔一定要堅持,自己來處理。」

  「我懂你的意思。不過現在一步都錯不得,東西雖然在我手裏,主權已經不是我的了。我們有戶頭,賣不賣要看劉撫台願意不願意,他說價錢不好,不賣,我們沒有話說。」

  「價錢好呢?」

  「好到怎樣的程度?」胡雪巖脫口相問,看古應春不作聲,方又說道:「除非價錢好到足抵我的虧空有餘,我馬上可以收回,自己處理。無奈辦不到,只有請劉撫台出面來講折扣,那就只好由他作主了。」

  「不過,劉撫台一時也未見得找得到主顧。」

  「不錯,我也曉得他找不到。我原來的打算是,他找不到,就拖在那裏,拖它幾個月,或者局面好轉了,或者洋商要貨等不及了,行情翻醒,或放我們可以翻身。不過照目前的情形看,再拖下去,會搞得很難看。」

  於是胡雪巖將言官參劾,可能由文煜的案子,牽連到他受革職處分的情形細說了一遍,接著又細談此行的目的。

  「我這趟來,第一件事,就是找絲繭的買主,你有沒有?」

  「有。就是價碼上下,還要慢慢兒磨。」

  「不要磨了。我們以掮客的身分,介紹這生意。劉撫台答應了,佣錢照樣也要同他說明。」

  「那麼劉撫台呢?」古應春問:「佣金是不是也要分他一份?」

  「當然,而且應該是大份。不過,這話不便同他說明,一定要轉個彎。」

  「怎麼轉法?是不先跟德藩台去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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