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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這是阿彩特意遣開丈夫,有些心裏的話要吐露,「古老爺,」她面色深沉地說:「我實在沒有想到,今生今世,還會遇見二十幾年前的老客人;更沒有想到,當年當了夾袍來吃飯的客人,就是名氣這樣子大的胡財神。古老爺,不瞞你說,我昨天晚上一夜沒有睡著,因為這樁事情,想起來想不完。」說著,將一雙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顯晶瑩,似乎淚水要流出來。

  古應春當然能體會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覺得既不能問,更不能勸慰,只要有這樣一句話,她的眼淚就會忍不住,惟有保持沉默,才能讓她靜靜地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會,阿彩復又抬眼,平靜地說道:「古老爺,請你告訴胡老爺,我決不能收他這筆錢,第一,他現在正是為難的時候,我收了他的這筆錢,於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這筆錢,變成我虧欠他了,也沒有啥好想的了。」

  古應春覺得事態嚴重了,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嚴重,這三千兩銀子,可能會引起他們夫婦之間的裂痕。

  轉念到此,頗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細細想去,要割斷她這一縷從雲外飄來的情絲,還是得用「泉刀」這樣的利器,於是他說:「朱太太,我說一句不怕你見氣的話,如果說,胡老爺現在三千兩銀子都花不起,你未免太小看他了。」

  「朱太太,」古應春將聲音壓得低低地,同時兩眼逼視著她,「我有兩句肺腑之言,不曉得你要不要聽?」

  「當然要聽。」

  「只怕我說得太直。」

  「不要緊,沒有旁人在這裏。」

  這表示連阿利不能聽的話都能說,古應春便不作任何顧忌了,「朱太太,」他說:「三千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而況是號稱財神的胡老爺送你的,更何況人家是為了完當年的一筆人情債,送的人光明正大,受的人正大光明。朱老闆如果問一句:你為啥不收?請問你怎麼同他說?」

  阿彩根本沒有想到阿利,如今古應春提出來一問,才發現自己確有難以交代之處。

  見她語塞,古應春知道「攻心」已經生效,便窮追猛打地又釘一句:「莫非你說,我心裏的那段情,萬金不換,三千兩算得了什麼?」

  「我當然有我的說法。」

  這是遁詞,古應春覺得不必再追,可以從正面來勸她了。

  「不管你怎麼說,朱老闆嘴裏不敢同你爭,心裏不會相信的。這樣子,夫婦之間,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幾年的夫婦,你肚皮裏還有個老來子,有這三千兩銀子,將老同和老店新開,擴充門面,興興旺旺做人家,連你們死掉的老老闆——在陰世裏都會高興。這種好日子不過,要自尋煩惱,害得一家人家可能會拆散,何苦?再說,胡老爺現在的環境,幾千銀子還不在乎,精神上經不起打擊,他因為能先還筆人情債,心裏很高興,昨天晚上睡了個把月以來從沒有睡過的好覺。倘或曉得你有這種想法,他心裏一定不安,他現在經不起再加什麼煩惱了。總而言之,你收了這筆銀子,讓他了掉一樁心事,就是幫他的忙。不然,說得不客氣一點,等於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七八歲的姑娘了,而且有兒有女,鬧出笑話來,不好聽。」

  這長篇大套一番話,將想得到的道理都說盡了,阿彩聽得驚心動魄,終於如夢方醒似地說了一句:「我收!請古老爺替我謝謝胡老爺。」

  「對啊!」古應春大為欣慰,少不得乘機恭維她幾句:「我就曉得你是有見識、講道理、顧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謂『地角方圓』,是難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幫夫運,著實有一番後福好享。」

  說著,他將捏在手裏的一把銀票攤開來,三張「蔚豐厚」,一張「百川通」,這兩家票號在山西幫中居領袖地位,聯號遍布南北,商場中無人不知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爺,其實你給我阜康的票子好了。」

  阿彩也知道阜康已經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幾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說法,亦依舊是由於一種不願接受贈款的心理。古應春明白這一點,卻正好藉此道出胡雪巖的心境。

  「朱太太,這四張銀票,是胡老爺身上摸出來的。不過一個多月以前,阜康的名氣比蔚豐厚、百川通響亮得多,而現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倒想,換了你是他,還有啥心思回想當初當了夾袍子來吃白肉的情形?」

  阿彩爽然若失,慢條斯理地一面理銀票,一面說道:「胡老爺自然不在乎這三千銀子,不過在我來說,總是無功受祿。」

  「不是,不是!我想你們在城隍廟聽說書,總聽過韓信的故事,一飯之恩,千金以報,沒有哪個說漂母不應該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問起來——」

  「喔,喔,」古應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斷她的話說:「朱太太,有件事,請你同朱老闆一定要當心,千萬不好說:胡財神送了你們三千兩銀子。那一來,人家會說閒話。這一點關係重大,切切不可說出去。千萬,千萬。」

  見他如此鄭重叮囑,阿彩自然連連點頭,表示充分領會。

  「古老爺,」阿彩說道:「我曉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飯了。不過,古老爺,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訴我,改天我要給古太太去請安。」

  「請安不敢當。內人病在床上,幾時你來陪她談談,我們很歡迎。」

  古應春留下了地址,告辭出門;回想經過,自覺做了一件很瀟灑的事,胸懷為之一寬。

  ▼第十章 不堪回首

  見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兩人對望著,忍不住心酸落淚——一個月不見,頭上都添了許多白髮,但自己並不在意,要看了對方,才知道憂能傷人,尤其是胡雪巖,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為他的事焦憂如此,真忍不住想放聲一慟。

  每一回見了面,七姑奶奶第一個要問的是胡老太太,只有這一次例外,因為她怕一問,必定觸及胡雪巖傷心之處,所以不敢問。但螺螄太太卻是怎麼樣也不能不問的。

  「羅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麼不是!如今多虧她。」胡雪巖接下來談了許多人情冷暖的境況。七姑奶奶的眼圈紅紅的,不時有淚珠滲出來。

  「息一息吧!」瑞香不時來打岔,希望阻斷他們談那些令人傷感的事。最後終於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語氣說:「要吃藥睡覺了。」

  「喔,喔!」胡雪巖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兒息一息,心放寬來,有應春幫我,難關一定過得去。」

  於是古應春陪著胡雪巖下樓,剛在書房中坐定,聽差來報,有客相訪,遞上名片一看,是電報局譯電房的一個領班沈蘭生。

  「大概是杭州有覆電來了。」古應春將名片遞給胡雪巖,「此人是好朋友,小爺叔要不要見一見?」

  「不囉!」胡雪巖說,「我還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應春點點頭,出書房到客廳去會沈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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