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燈火樓台 | 上頁 下頁 |
| 一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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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路,發現迎面來了一乘轎子,前後兩盞燈籠,既大且亮。胡雪巖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烏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動。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錯,大燈籠上,扁宋字一面是「慶餘堂」,一面是個「胡」字。 問起來才知道螺螄太太不放心,特意打發轎子來接。但主客二人,轎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巖吩咐空轎抬回,他仍舊與烏先生步行而歸。 一進了元寶街,頗有陌生的感覺,平時如果夜歸,自街口至大門,都有燈籠照明,這天漆黑一片,遙遙望去,一星燈火,只是角門上點著一盞燈籠。 但最淒涼的卻是花園裏,樓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獅樓中,燈火通明,卻反而顯得淒清。因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興起人去樓空的滄桑之感。 這時阿雲已經迎了上來,一見前有客人,定睛細看了一下,驚訝地說:「原來是烏先生。」 「烏先生今天住在這裏。」胡雪巖說,「你去告訴螺螄太太。」 阿雲答應著,返身而去。等他們上了百獅樓,螺螄太太已親自打開門簾在等,一見烏先生,不知如何,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趕緊背過身去,拭一拭眼淚,再回過身來招呼。 「請用茶!」螺螄太太親自來招待烏先生。 「不敢當,謝謝!」烏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關心,「羅四姐,」他說,「你現在責任更加重了,千萬要自己保重。」 「唉!」螺螄太太微喟著,「真像一場夢。」 「噓!」烏先生雙指撮唇,示意她別說這些頹喪的話。 「聽說你們是走回來的?這麼大的西北風,臉都凍紅了。」螺螄太太喊道:「阿雲,趕快打洗臉水來!」 「臉上倒還不太冷,腳凍僵了。」 螺螄太太回頭看了一眼,見胡雪巖與阿雲在說話,便即輕聲問道:「今天的事,你曉得了?」 「聽說了。」 「你看這樣做,對不對呢?」 「對!提得起,放得下,應該這麼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動,不得不放手。」螺螄太太說:「烏先生,換了你,服不服這口氣?」 「不服又怎麼樣?」胡雪巖在另一方面接口。 烏先生不作聲。螺螄太太停了一下才說:「我是不服這口氣。等一下,好好兒商量商量。」她又問道:「烏先生餓不餓?」 「不餓,不餓。」 「不餓就先吃酒,再開點心。」螺螄太太回身跟胡雪巖商量:「烏先生就住樓下書房好了?」 「好!」胡雪巖說:「索性請烏先生到書房裏去吃酒談天。」 這表示胡雪巖與烏先生要作長夜之談。螺螄太太答應著,帶了阿雲下樓去安排。烏先生看在眼裏,不免感觸,更覺關切,心裏有個一直盤亙著的疑團,急於打破。 「大先生,」他說:「我現在說句老話:無官一身輕。你往後作何打算?」 「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無官』不錯,『一身輕』則不見得。」 「不輕要想法子來輕。」他問:「左大人莫非就不幫你的忙?」 「他現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巖說:「應春到南京去了。等他來了,看是怎麼個說法?」 烏先生沉吟了好一會,終於很吃力地說了出來:「朝廷還會有什麼處置?會不會查抄?」 「只要公款還清,就不會查抄。」胡雪巖又說:「公款有查封的典當作抵,慢慢兒還,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將來不知道能打幾折來還。一想到這一層,我的肩膀上就像有副千斤重擔,壓得我直不起腰來。」 「其實,這是你心裏不輕,不是身上不輕。你能不能看開一點呢?」 「怎麼個看開法?」 「不去想它,」 胡雪巖笑笑不作聲,然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烏先生,你不要忘記少棠的事,回頭同羅四姐好好談一談。」 「唉!」烏先生搖搖頭,「你到這時候,還只想到人家的閒事。」 「只有這樣子,我才會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閒事,管好人家的閒事,心裏有點安慰,其實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這就是為善最樂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巖接口說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風吹在臉上發痛,我心裏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頭上戴的是貂帽,腳下棉鞋雖是舊的,不過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新的一樣。這樣子的穿戴還覺得冷,連件棉襖都沒有的人,怎麼樣過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還從山上帶口信下來,說今年施棉衣、施粥,應該照常。不過,烏先生,你說,我現在的情形,怎麼樣還好做好事?」 「我說可惜,也就是為此。你做這種好事的力量,還是有的,不過那一來,一定會有人說閒話說得很難聽。」烏先生嘆口氣:「現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機會的。」 「一點不錯。」胡雪巖說:「剛才同你走回來,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這件事。這樁好事,還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麼辦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會挨罵,而且對清理都有影響。」 「對!」胡雪巖說:「我想請你來出面。」 「人家不相信的。」烏先生不斷搖頭:「我算老幾,哪裏有施棉衣、施粥的資格。」 正在籌無善策時。螺螄太太派阿雲上來通知,書房裏部署好了,請主客二人下樓用消夜。 消夜亦很豐盛,明燈璀璨,爐火熊熊。烏先生知道像這樣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暫拋愁懷,且享受眼前,淺斟低酌,細細品嘗滿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壺花雕燙上來時,他才開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個法子,不如你用無名氏的名義。捐一筆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樣的。」 話一出口,螺螄太太插嘴問說。「你們在談啥?」 「談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巖略略說了經過。 「那麼,你預備捐多少呢?」 「你看呢?」胡雪巖反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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