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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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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福,托福!」烏先生作揖還禮,「寶如兄不在家?」 「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寶如多少年來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賑濟貧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 「可佩,可佩!」烏先生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這也難說。」朱太太停了一下,未畢其詞,先盡禮節,「請坐,請坐!」接著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蓋碗茶在,便不作聲了。 「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螄太太託我來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藥找到了,順便託我送來。另外有一支人參,就算送年禮了。」 「正是!」朱太太不勝歉然的,「胡大先生出了這種事,她還要為我的這點小事情操心,又送這麼一支貴重的人參,我受是受了,心裏實在說不出的,怎麼說呢,只好說,實在是說不出的難過。」 「彼此至交,總有補情的時候。喔,還有件事,螺螄太太說有一個枕頭寄放在你這裏。」 說到這裏,烏先生很用心地註視她的反應,直到她點了頭,他一顆心才放了下去。 「有的。」她問:「怎麼樣?」 「螺螄太太說:這個枕頭,她想拿回去。」 「好極!」朱太太很快地答了這兩個字,然後又說:「烏老爺,說實話,當初她帶了一個枕頭來,說要寄放在我這裏。她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問,明曉得是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裏是一直七上八下,擔心會出事。現在要拿回去,在我實在是求之不得。烏老爺,你請稍為坐一坐,我馬上拿出來,請你帶回去。」說著,起身便走。 這一番話,大出烏先生的意料,在他設想的情況中,最好的一種是:朱太太承認有此物,說要收回,毫無異議,但不是她親自送去,便是請螺螄太太來,當面交還。不過她竟是託他帶了回去。 要不要帶呢?他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不帶。因為中間轉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錯,無端捲入是非,太不划算了。 因此,他急忙向剛掀簾入內的朱太太說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來,我請螺螄太太自己來領回。」 於是朱太太走了回來,等烏先生將剛才的話,復又說了一遍,她平靜地答說:「也好!那就請烏老爺告訴螺螄太太,請她來拿。不曉得啥時候來?」 「那要問她。」 朱太太想了一下說:「這樣,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來,在我這裏便飯。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關心,想打聽打聽,又怕這種時候去打攪,變成不識相,既然她要來,我同她談談心,說不定心裏的苦楚吐了出來,也舒服些。」 情意如此深厚,言語如此懇摯,烏先生實在無法想像她會是如胡雪巖所形容的,那種陰險的婦人。 然而,胡雪巖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會看走了眼? 這個內心的困擾,一時沒工夫去細想,他所想到的,只是趕緊要將這個好消息去告訴螺螄太太,因而起身說道:「朱太太,我不打攪了。」 「何不吃了便飯去?寶如也快回來了,你們可以多談談。」 「改天!改天。」 「那麼,」朱太太沉吟了一會說:「螺螄太太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照規矩是一定要『回盤』的。不過,一則不敢麻煩烏老爺,再則,我同螺螄太太下半天就要見面的,當面同她道謝。請烏老爺先把我的意思說到。」 饋贈儀物,即時還禮,交送禮的人帶回,稱為「回盤」。朱太太禮數周到,越使烏先生覺得胡雪巖的話,與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轎子裏一直在想這件事,最後獲得一個折衷的結論,胡雪巖看人不會錯,自己的印象也信得過,「倉廩實而知禮節」,這朱太太從前是那種人,現在發了財要修修來世,已經回心向善了。 他不但心裏這樣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訴了螺螄太太。她當然很高興,使得胡雪巖很奇怪,因為她那種喜形於色的樣子,在他已感覺到很陌生了。 「有啥開心的事情?」 螺螄太太覺得事到如今,不必再瞞他了,「我同你老實說了吧!我有一個枕頭寄放在朱太太那裏。現在可以拿回來了——」她將整個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 胡雪巖不作聲,只說了一句:「好嘛,你去拿了回來再說。」 「對,拿了回來,我們再商量。」她想了一下說:「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就寄放在烏先生那裏,你贊成不贊成。」 「贊成。」胡雪巖一口答應。他對這個枕頭是否能順利收回,將信將疑,倘或如願以償,當然以寄存在烏先生處為宜。 帶著阿雲到了朱家,螺螄太太在大廳簷前下轎。朱太太已迎在轎前,執手問訊,她凝視了好一會:「你瘦了點!」接著自語似地說:「怎麼不要瘦?好比天塌下來一樣,大先生頂一半,你頂一半。」 就這句話,螺螄太太覺得心頭一暖,對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 到得上房裏,蓋碗茶,高腳果盤,擺滿一桌,朱太太又叫人陪阿雲,招呼得非常周到。亂過一陣,才能靜靜談話。 「天天想去看你,總是想到你事情多,心亂。」朱太太又說:「你又能幹好客,禮數上一點不肯錯的,我去了,只有替你添麻煩,所以一直沒有去,你不要怪我。」 「哪裏的話!這是你體卹我,我感激都來不及。」 「我是怕旁人會說閒話,平時那樣子厚的交情,現在倒像素不往來似的。」 「你何必去管旁人,我們交情厚,自己曉得。」螺螄太太又加一句:「交情不厚,我也不會把那個枕頭寄放在這裏了。」 「是啊!」朱太太緊接著她的話說:「你當初把那個枕頭寄放在我這裏,我心裏就在想,總有點東西在裏頭。不過你不說,我也不便問。今天早晨,烏老爺來說,你要拿了回去,再好沒有,我也少背多少風險。喔,」她似乎突然想起,「你送我這麼貴重的一支參,實在不敢當。螺螄太太,我說實話,大先生沒有出事的時候,不要說一支,送我十支,我也老老臉皮收得下,如今大不同了,我——」 「你不要說了。」螺螄太太打斷她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也要老實說:俗話說的是,『窮雖窮,家裏還有三擔銅』,送你一支參當年禮,你不必客氣。」 「既然你這樣說,我就安心了。不過我『回盤』沒有啥好東西。」 「你不要客氣!」螺螄太太心裏在想,拿那個枕頭「回盤」,就再好都沒有了。 就這時丫頭來請示:「是不是等老爺回來再開飯?」 「老爺回來了,也是單獨開飯。」朱太太說:「菜如果好了,就開吧!」 這倒提醒了螺螄太太,不提一聲朱寶如,似乎失禮,便即問說:「朱老爺出去了?」 接下來便是閒話家常,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這件事,便談不完,只是螺螄太太有事在心,只約略說了些。然後吃飯,飯罷略坐一坐,便該告辭了。 「現在只有你一個人了,大先生一定在等,我就不留你了。等我把東西去拿出來。」朱太太說完,回到後房。 沒有多久,由丫頭捧出來一個包裹,一個托盤,盤中是一頂貂帽,一隻女用金錶,包裹中便是螺螄太太寄存的枕頭,連藍布包袱,都是原來的。 「『回盤』沒有啥好東西,你不要見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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