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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於是他開始物色使者。照文帝以來的傳統,類此宣達王命的任務,多派郎官擔任。環顧侍從之臣,順理成章地選中了司馬相如,因為他是成都人,並且有個豪富的岳父,在地方上具有很大的影響力。

  司馬相如充分瞭解武帝的意旨,仍舊是支持唐通的,只是唐通的以軍法從事,未免魯莽,這決不可作為天子的意思。所以一到蜀中,首先為武帝解釋,鞏固了領導中心,才有強力推行國策的可能。地方父老對中央還是服從的,加以司馬相如的鄉誼,所以表示了很合作的態度。

  除成都及僰道附近以外,遠處不便親自宣慰。司馬相如便做了一篇「告巴蜀檄」,申明人臣之道,以及天子存撫天下的至意。要求地方上職司教育的「三老」,開導子弟。這篇檄文,與汪洋瑰麗的賦來比較,筆調不同,但義正詞嚴,確是經世之作。

  司馬相如此行,在武帝來看,十分可嘉。不但巴蜀民憤平息,而且進一步又征發了許多人,在唐通指揮之下,繼續未竟的工程。至於司馬相如本人,在跟唐通深談,並經過多方考察以後,也激發了雄心壯志,願步唐通的後塵,為國家開疆拓土。

  唐通所到的夜郎國,位處巴蜀之南,稱為「南夷」,此外還有巴蜀之西的「西夷」,也就是臨邛西北、西南的所謂「椎髻之民」,如「邛」、「笮」、「冉駹」等等部落,他們與夜郎不同,夜郎由於交通隔絕,與巴蜀的漢人很少往來,而西夷與臨邛等地,一向保持著貿易關係。當司馬相如回蜀時,他們羨慕南夷,得到漢家許多賞賜,曾表示出願意歸化的意向,司馬相如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題目,所以在報告撫慰經過的時候,附帶也提到了這一件事。

  於是武帝要他陳述意見。他說:那些西夷離蜀郡很近,交通方便,秦朝曾立為郡縣。現在真的要立郡置吏,決不會像收服南夷那樣麻煩。

  費力少而收功大,武帝自然贊成。便也拜司馬相如為「中郎將,建節」。所謂「建節」,就是擔任天子的特使。「節所以為信也」,一根八尺長的竹竿,掛一串犛牛尾巴毛,就是「節」,對外國來說,這就等於「特命全權大使」的「國書」。

  司馬相如是正使,還有三個副使,名叫王然于、壺充國、呂越人。壺充國後來當過武帝的「外交部長」——大鴻臚卿。

  持節的特使,對國內來說,正就是後世的所謂「欽差大臣」,威風非凡,在旅途中,交通食宿,無不優先。到了蜀郡,因為是他奉使而來的目的地,迎接的禮節,更見隆重。

  司馬相如坐的是四匹馬拉的驛車,將到成都,蜀郡太守率領僚屬父老,出城迎接。縣令「負弩矢前驅」,這就是親自替他擔任警衛清道的工作。不但為了表示尊敬,而且也確認他是一位重要人物,如果有人站在高處,可能會行刺時,就可以先發制人,一箭將他射死。

  自秦代開郡以來,成都還是第一次有這樣一位顯要蒞臨,而此顯要又是本地人,足為鄉邦增光,所以從進入漢中開始,蜀人就把司馬相如的衣錦還鄉,當作一件大新聞,艷羨以外,覺得與有榮焉。歡迎的熱忱,前所未見。

  就這樣一直到了臨邛。臨邛的縣令自然早就不是王吉了,但他這一次重來,比第一次作王吉的上賓時,還要榮耀。而最興奮的是卓王孫,他會同地方上的紳士,列隊迎接,獻上牛酒,慰勞他的從人。自然,還要大張筵宴,來歡迎他和他的副使。

  回首前塵,卓王孫想到司馬相如,當年穿了一條「犢鼻褲」,親自洗滌酒器的情形,自不勝今昔之感。再想想當年為他難為情,甚至不敢出門,而此刻是「欽差大臣」的老丈,顧盼得意之餘,不免愧悔,喟然而歎:「唉!應該早把文君嫁給他的。」於今補過之道,袛有拿文君另眼看待,因而重新分家,文君所得的財產,與她哥哥的所得,完全相同。

  這是司馬相如的意外收穫。但是,在公事上,卻有問題。蜀中父老以司馬相如為榮,只是因為他被拜為「中郎將,建節」,等到他召集會議,說明使命,大家的反應卻很冷淡,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這一下又要地方上貢獻物力和人力了。

  為了詔諭難迴,再經過卓王孫的斡旋,司馬相如總算取得了地方上的支持。他的使命是以慰撫為原則,辦的是「送禮外交」。西夷本來就貪圖漢家的賞賜,自然樂於內附,所以司馬相如此行,相當順利。但深入蠻荒,無論如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所謂「西夷」,至少有二十多個部落。雲南以北,「邛都」最大,那地方在今西康西昌的東南。邛都人依山而居,累石為屋,有高至十餘丈的,漢人稱它為「邛籠」,而他們自己稱為「雕」。碉堡的碉,就是由這個「雕」字演變來的。

  第二個大部落稱為「筰都」。司馬相如成都附近的笮橋之笮,與此筰相通,都作竹索的解釋。那裏的夷人,用竹索作吊橋,攀緣而渡,十分不便,司馬相如替他們造了一座橋,從此「邛、筰」聯在一起了。

  再有一個比較大的部落「冉駹」,就是當初卓王孫的祖父,由漢中到劍閣,說有大芋頭,不愁餓死的那個地方,在江山之下,即今四川茂縣地。冉駹的種族特別複雜,據漢書記載,漢山上有六夷、七羌、九蠻,各有部落。這樣一個由三種種族,二十二個政治單位所組成的部落,居然也為「口吃」的司馬相如所說服,亦非易事。

  於是邛峽以東,大渡河以西,北起漢山,南迄雲南邊境,這一片約三萬五千平方公里的長方形土地,從此歸入漢家的勢力範圍。西夷各部落,正式成為漢朝的屬國,司馬相如重新調整縣區,整理交通,並奏准設一個「屬國都尉」的職官,加以管理。

  令人喪氣的是,武帝雖讚賞他的功勞,但朝中頗有些大臣,與巴蜀的士紳,持著同樣的觀點,認為通西南夷這件事,是無益的浪費。司馬相如怕引起爭論,在皇帝召集「廷議」時,自己因為口吃的緣故,辯不過別人,所以又做了一篇文章,作先發制人的解釋。

  這篇文章是假設他經營西夷,告一段落,回到成都時,有二十七個地方父老士紳去看他,提出質詢,他又如何解釋必須要通西夷的道理。這篇文章中有好些警句,說:「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常人對非常之人,非常之事,自然莫測高深,因為莫測高深,不免戒懼不安,所以他接下來說:「非常者,固常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懼焉。」接著引用詩經」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話,大事發揮天下必須統一,教化必須普及的理論,以為他的開山架橋,擴大邊關來促進與西夷的交通,是「創道德之途,垂仁義之統」。結論中又有警句:「夫王事,固未有不始於憂勤而終於佚樂者也」,指出有耕耘必有收穫,於是來質詢的父老士紳為他說服,欣然表示,不論老百姓如何艱困,一定支持朝廷的決策。這樣的文章,武帝自然欣賞,他下令把這個文件頒行巴蜀,讓大家瞭解天子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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