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荊軻 | 上頁 下頁


  「反正我也不想殺人——而且,也沒有人值得我及鋒而試;錫多錫少,皆無所謂。」

  「對了!」突然有個甕聲甕氣的聲音插嘴,「反正你的劍,多用些黃金,望著好看就行了。」

  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這樣惡語相向,而且涉於譏刺,是極其失禮的一件事;若逢好勇鬥狠之夫,說不定就會出一場人命,因此孟蒼趕緊低聲相勸:「別理他!他又多喝了些酒,酒德之壞,無以復加。」

  荊軻還未開口,那極難聽的聲音倒又響起來了:「姓孟的,你在那裏胡言亂語些什麼?誰喝多了酒?」

  別人要息事寧人,偏那傢伙不通人性;氣得孟蒼跳腳大罵:「簡直是畜類,越扶越醉。趁早替我滾!不知替我得罪了多少客人,耽誤我多少交易!」

  「不,不!」荊軻反過來勸他:「別動氣,都是好朋友!」

  說了這一句,他回過身來,看見另一面有五六個人在喝酒;其中一個,好一張赤紅臉,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喝多了酒?反正形相獰厲;特別是那生滿兩頰的鬍碴子,和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又髒又醜,格外惹人的厭。

  「勞駕,請把劍給我。」荊軻重又回身,對孟蒼說。

  孟蒼不知該怎應辦?他已看出荊軻深沉,但這樣子的喜怒不形於顏色,卻是深沉得不可測了。他怕他有著什麼出人意料的動作,鬧出事來,替他惹來難以料理的麻煩,因而躊躇著不肯把劍交回。

  「不是沒有開鋒嗎?」

  沒有開鋒的劍,與一塊頑鐵相差無幾。這下,孟蒼被提醒了;而且聽他的口氣,明是猜透了別人的心思,特意說這話叫人放心的。於是孟蒼把荊軻的劍,雙手奉還,卻到底又補了一句:「看我的薄面!」

  「言重!言重!」

  荊軻提著劍,向另一面走去;越走越近。那五六個人都用警戒的眼色看著他。為了鬆弛他們的緊張,荊軻投以友善的微笑;接著把他的劍插入皮製飾玉的劍室——劍鞘。

  這時,有個年紀較長的,舉起瓦缶①相招:「來!喝酒。」(①缶,大肚小口的瓦器。)

  「多謝!」荊軻接過瓦缶,雙手捧著,齊眉一舉,很從容地喝乾;用手指拭一拭瓦缶邊緣把它交了回去。

  「嗨!」面紅如火的那人,粗魯地向他招呼;接著問出句話:「你怎地這等狂妄?」

  「不敢。」荊軻平靜地回答,「請明示,我是怎地狂妄了?」

  「劍不開鋒,又說不愛殺人;彷彿只要你的劍一開鋒,愛殺誰就殺誰?」說到這裏,又戟指瞪眼,厲聲再問:「可是這話?」

  這樣盤問盜賊似的神情,叫荊軻大起反感;想了一下答道:「我,自覺養氣的功夫,還嫌不夠;有利器在身,只怕一時氣憤,出手難免傷人。足下說我狂妄,未免苛責。」

  那人在鼻孔裏「哼」了一下,管自己別過臉去喝酒。這輕蔑的神態,使得荊軻忍不住了,猛然轉身,向孟蒼高聲說道:「請為我的這把青銅劍開鋒!」

  這話一出口,孟蒼不答,旁觀者又都復現緊張的神色,怕是他準備要跟那莽漢拚命了。

  而那莽漢頭也不回,只又在鼻孔中「哼」出聲來。荊軻心中一動,覺得此人萬萬不可輕視。

  而奇怪地,就在這時候,忽然眾聲皆寂;冶金打鐵之處,終朝叮叮噹噹的聲音吵死人,一下子靜了下來,但見一爐紅火,冒著純青的火焰,這景象令人不安得很。

  最不安的是荊軻。他發現他陷入一場極難應付的麻煩之中;光是料理那粗魯漢子,還不算太困難,難辦的是他要周遭的人佩服。

  他立刻發現,這是對他平生所學的一種考驗,養氣的功夫,便是要用在此時此地,於是——

  於是,他微笑把劍又歸寶劍鞘。順手又舉一瓦缶的酒,在空中劃過半個圈子,向所有的人表達敬意;然後,他自我介紹:「某,衛國荊軻,……」

  「啊!」最年長的那個,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又驚又喜地,「你就是荊卿!幸會,幸會!」

  稱「卿」便表示極其尊重;其餘的人,雖不知荊軻是什麼來頭,但都受了此人的影響,改換了一副仰慕的神色。

  荊軻覺得很安慰,因為他的聲名已經遠播,而尤其重要的是,在這尷尬局面中,獲得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友誼。

  「我喚宋意。」那年長的又說;接著宋意替他逐一介紹,荊軻一一為禮。

  快輪到那粗魯的漢子時,他不要宋意為他報名,自己大聲地說:「我姓蓋!」

  「喔!」荊軻注意到了他的劍,「足下來自巴蜀?」

  「你聽我的口音像嗎?」

  「口音不像,近似楚音。」

  「然則你何以說我自巴蜀來。」

  「只從尊劍來猜度。」

  姓蓋的那口劍,此時很少有人用了!因為太簡陋了!長不過兩尺稍餘,形似韮葉;劍身與劍柄沒有區別,劍柄用兩塊木片包住,拿根白繩子隨便纏一纏;白繩子已變成灰黑,泛出油光,那滿沾著的垢膩,不用提,是如何叫人噁心了!

  但是,荊軻不敢輕視,憑這麼一把劍,敢於目中無人到這樣的地步,可知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他——荊軻從那把不起眼的劍上,就能看出他是個行家……

  「天下名劍,出於吳、越、楚。尊劍形制,為巴蜀所常見,南方罕睹;因而我猜想尊兄來自巴蜀。或者,」荊軻極其輕巧地一轉,把他自己的話拉回來,「曾作巴蜀之遊。」

  巴蜀是流放罪犯的地方,姓蓋的聽了他的話,大不舒服,冷笑道:「便到過巴蜀,又待何如?」

  「蓋兄!」宋意緊接著以責備的神態和語氣說:「怎地,你說話總是與人作對?」

  姓蓋的不響,但顯然地,臉上有著愧色。

  荊軻依然微笑著,徐徐喝了口酒,向宋意點點頭說:「劍道深微,像蓋兄這樣,實在難測。」

  這話表面上恭維,其實有著譏嘲之意;姓蓋的甚不服氣,然而無法發作,想了想,問道:「嗨,我倒聽聽你的,劍道怎麼個深微?」

  這正面的考問,荊軻不敢隨便回答,細細思索一下,答道:「雖說深微,其實只一個字便可涵蓋。」

  「哪一個字?」

  「無他;一個『利』字而已!」

  「僅一『利』字,可以涵蓋一切嗎?」宋意懷疑地問。

  「誠然。」荊軻斷然決然地答道:「利器在手,無往而不利。」

  「豈有此理!」姓蓋的插進來說,「照你的說法,是劍役人,非人役劍。好沒意思!」

  「話不是這麼說,劍未出手,是人役劍;一出手則是劍役人。此收發之間,憑乎一心;所以,依舊是人為主宰。」

  「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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