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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荊軻陡然記起,那是衛國有名的樂工師曹的遺曲。曲中充滿了衛國的風味,因而荊軻思鄉之心,為琴聲鼓動得如醉如狂,自覺二十年的飄泊,國破家亡,老親棄養;縱然富貴,亦不過境花水月,轉眼消逝,歸於無用,思歸之念,身世之感,加上幻滅無常的悲哀,打垮了一向自許為堅強的荊軻,一曲未罷,淚下如雨。

  而琴弦恰在這時候斷了一根,琴聲一止。荊軻抽噎的哭聲,格外清晰。那女伶官陡然一揭蓋頭的羅巾,荊軻一見之下,不由得止住了哭聲,驚得目瞪口呆。什麼相貌極醜的女伶官?竟是絕色的美人,而且氣度高華,一看便知是極尊貴的身分。

  「是——,」,荊軻恍然意會:「是公主?」

  「是的。」太子丹在門口接話:「是我的幼妹夷姞。」

  荊軻心中有著無數疑團,但是在表面上他已恢復常態,整一整衣襟,伏身下拜,重行大禮,「荊軻謁見公主,」

  夷姞以公主會見大臣的禮節還了禮,矜持地微笑道:「荊先生為燕國宣勞,感謝之至。」

  「尚無寸功足錄,不敢當公主的嘉獎。倒是我,辱蒙公主降尊紓貴,親操法曲,真是畢生難忘的幸事。」

  「下里巴人,叫荊先生見笑。」夷姞站起來說:「請寬坐,恕我失陪。」

  說完,一轉身翩然而去。荊軻急忙俯伏拜送,等抬起頭來,夷姞已走得無影無蹤,只覺沉榆香味之中,依稀夾雜了她的衣香,荊軻回想夷姞的倩影笑貌,恍恍惚惚如遇見了仙人一般,怔怔地在出神,竟忘卻身在何處。

  「荊卿!」

  太子丹的聲音驚醒了他,定一定神,想起還該致意:「太子的盛情,感何可言!不過如此安排,實在叫我不安得很。」

  「不是我的安排。你莫謝我。」

  這話越發令人不解,「然則何以說是女伶官呢?」他問。

  「是我妹妹自己的意思。她不知聽誰說了,知道你希望聽一聽她的琴,自告奮勇,說是你為燕國如此出力,應當讓你如願。不過,她不願意以真面目相見,叫我假託為女伶官。但是——」太子丹困惑地笑著,「我亦不明白,她何以又改變初衷,揭去了那塊蓋頭的羅巾?」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曲折在內。夷姞的真面目由隱藏而主動揭露,雖不明原因,但無論如何是一種對他有了好感的結果——意會到此,荊軻頓時浮起無限的感激,不過這一份感激之忱,他覺得在太子丹面前是不宜於表露的。

  於是,他想到了他的淚下如雨,不免失態,因而特意託太子丹代為向夷姞道歉。

  「你不必道歉。也許她正覺得得意,她的琴藝,能把你感動得這個樣子。」

  「實在是悲從中來,不能自制。」荊軻由衷地說:「都道公主的琴藝,燕國第一。在我來說,浪跡半生,還是第一遭得遇如此的名手。」

  這番話在太子丹聽來,自然是相當得意的。他又想到,今天的局面,荊軻如此感動,夷姞的態度如此友好,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圓滿,因而格外覺得高興。

  只是,他也像荊軻一樣,不明白夷姞的態度,何以突然變化?他在想,經過今天的一場聚會,以後荊軻和夷姞少不得還有晤談的機會,而這位嬌貴的公主,脾氣極其難惹,他必須先弄清楚了她的態度,預先告訴了荊軻——就像他在夷姞操琴以前,說那位「女伶官」相貌醜陋,性格怪僻,特意提出警告的用意一樣。

  於是;等荊軻告辭離去,他立即趕回後宮,果然,夷姞還在,正跟太子夫人談得起勁。

  「你好啊,把我耍了個夠!」太子丹戲謔地說。

  一句話把夷姞說得發愣,「怎麼了?」她嗔怪地,「說話沒頭沒腦地。」

  「你說不願示人以真面目,叫我假託為女伶官。我還一再鄭重其事地告訴人家,說是脾氣怪僻要當心。深怕他偶不檢點,惹惱了你,結果,你出其不意地來了那麼一手,倒像我故意騙人家似的。你說,你不是耍我?」

  「我不是故意的。」夷姞歉意地笑笑。

  「那麼,是為了什麼原因,你竟一改初衷?」

  夷姞不即回答,臉色漸漸轉為嚴肅,好久,她輕輕地說:「我學了十年的琴,直到今天才有了信心。」

  太子丹細想一想她的話,恍然意會,「啊!」他大聲說道,「原來你遇見知音了!」

  「荊先生確是妹妹的知音。」太子夫人也讚嘆著說。

  「可以這麼說。」夷姞眼觀鼻,鼻觀心地解釋,「荊先生自言,二十年飄泊天涯,對故鄉的一切,印象已極淡薄。我要試一試他對音律的修養,特意操一曲衛國樂工師曹的遺作《思鄉引》,想不到他對我的琴曲,竟能領略得如此之深,而且那一副眼淚中,也看出了他的至情至性。我再不以真面目相見,倒顯得我不誠了。」

  「你做得對!」太子丹大為讚嘆:「也只有你的用心才能如此深刻,也只有荊卿才能把你的用心體會得如此深刻。你們倆,可真是罕見難逢的一對。」

  一聽最後那句話,夷姞頓時把臉放了下來,凜然不可侵犯似地。

  「你看你!」太子夫人低聲埋怨她丈夫說:「對妹妹說話,措詞這麼不檢點!」

  太子丹被提醒了,說他們是「罕見難逢的一對」,又叫夷姞多心了。其實,他們倒真是一對,只可惜荊軻——

  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長長地透了口氣,閉目不語。

  夷姞其實很想再談談荊軻,卻又怕她哥哥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所以不敢再多說了。坐了會,自覺不大對勁,便即告辭回宮。

  「妹妹從未這樣稱許過一個人。」太子夫人說。

  太子丹報以憂鬱的一眼,沒有說什麼。

  「轉眼二十三了。二十三的公主——」太子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唉!煩心得很。」

  太子夫人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咸陽,不能讓別人去嗎?」

  一句話惹翻了太子丹,「什麼?」他咆哮著說:「婦人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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