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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這——?」夷姞不經意地看了季子一眼,「得閒我就來。」

  季子悄悄退下了,碧欄杆邊,就剩下他們兩人,荊軻旋轉了身子,正面對著夷姞,「我在想,星月皎潔的秋夜,若得在那水閣中聽公主奏琴,說什麼人間仙境?只此便是!」

  「嗯!」夷姞點點頭,半仰著臉,眼中流露出嚮往的神情,「你的話不錯。奏琴最好的境界,是在高山流水之間,高山又不如流水,琴聲有了水音,格外清越動聽。」

  「那麼,將來水閣落成以後,可以命名為『琴榭』。」

  「又是『琴室』,又是『琴榭』!」夷姞笑道:「聽起來,這裏倒真像是我的別業。」

  「豈但這裏?公主若想要什麼,世間一定會有人去替公主辦來的!」

  「誰?」夷姞看著他問道:「你?」

  她的神態半真半假,看不出來她是有意發問,還是茫然未解他話中的微意,荊軻在她灼灼雙眼逼視之下,倒有些發窘了,想了想,答道:「我想,不會僅是我一個。」

  「還有誰呢?」

  這話更不容易回答,而且答得不妥,出入甚大,荊軻只好閃避了,「至少還有太子。」他說,「太子的友愛之情,實在叫人感動。」

  夷姞微笑不答,把臉轉過去,凝視著池水。

  「將來在水閣外,還得繫一條船。春水碧波,夏日荷花,蕩漿是件樂事。」荊軻又說。

  「你倒提醒了我!這池子裏該多種荷花,蓮葉田田,一片清涼,風來時,暗香微度,雨來時,珠落玉盤,那才真叫有聲有色呢!」

  「啊!聽公主說得這麼美,我真想——」

  「真想什麼?」

  「沒有什麼。」荊軻黯然地搖搖頭。

  「不行!我最恨說話不痛快。」夷姞不自覺伸手撫在他的肩上,使勁地搖撼著,「你非把你那句話說完了不可。」

  「只怕我說了,你不愛聽。」

  「怎知我不愛聽?我不要你盡挑我愛聽的話說。」她有些激動了,「我在宮裏聽夠了!膩煩死了!」

  「我是說,我真想終老斯鄉。無奈,辦不到!」

  一想到初夏時分,荊軻將深入咸陽,此一去九死一生,頓時感到一陣陣澈骨的淒惶,夷姞的眼睛潤濕了。

  荊軻大驚!驚於一種可怕的發現,她怎會有此眼淚?難道短短的三數次聚晤,她的感情竟深得難捨難分了麼?

  「唉!」夷姞長嘆一聲,「人生在世,真是沒有意思。」

  荊軻心裏一樣也難過得很,可是他不敢再在她的感情上,說任何推波助瀾的話了,「公主!」他裝得非常樂觀地,「你的話錯了!我的感覺,正好相反,人生隨處皆是奇遇,時時可思,處處可念,譬如我,自到燕國,一切的遭遇都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尤其是得蒙公主的不棄,銘心刻骨,死而無憾。人生到此,夫復何求?」

  「你是慷慨赴義;」夷姞低下頭去,用輕得幾乎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無奈生者難堪!」

  荊軻再也無法接口了。怔怔地望著空中,忽然覺得視線模糊,意識到自己眼中也已湧出了淚水。他深怕在夷姞面前失去了男兒氣概,一急,心腸轉硬了,總算眼淚沒有再往下流。

  「我要走了!」夷姞站起來說。

  荊軻深知她的心境,強留她也無用,只站起來垂著頭,別無其他的表示。

  「你有話說?」夷姞問。

  「是的。我有許多話,不知道該怎麼說。」荊軻把自己的思緒理了一下,覺得此刻應該說的是安慰她的話,「人生百年,平平安安,庸庸碌碌地死掉,在歷史上是一個字的地位都佔不到的。如果轟轟烈烈幹一場,青史留名,死而不死!公主,你想到我時,要把眼光放遠些。」

  「嗯。」夷姞點點頭,「我也知道這層意思。」

  「那就好了。」荊軻有著如釋重負之感。

  「看得破,做不到,如之奈何?」夷姞慢慢地走了開去,突然又一轉身,對荊軻說道:「你叫我把眼光放遠些,依我看,倒不如放近些,且顧眼前的好!」

  荊軻默然。一路送她上車,一路在體味著她的話。

  夷姞剛走不久,太子丹卻又來了。他來告訴荊軻一個消息,將離開燕市去作一個月的巡視。

  「喔!」荊軻想了一下說:「徐夫人未到,蓋聶也得到三月間才有確實消息;這一陣子倒是沒有什麼事。太子,預備走些什麼地方?」

  「我想沿著長城走一遍,看看修城備戰的情形。此去早則四十天,晚則兩個月一定回來。這裏請你多多費心。」

  「遵命!」

  「我明天就走了,你不必送我。」

  太子丹此行極為祕密,沒有人餞行,也沒有人送別,甚至夷姞,也是他走了以後才聽見太子夫人說起的。

  ▼第七章

  在第四十五天,太子丹巡視了燕國的長城,回到都城。正如他去時那樣,輕車簡從,行跡隱祕,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而第一個知道的是荊軻,因為太子丹未回東宮,先訪荊館之故。

  遠別重逢,彼此都有一種純粹出於友誼的喜悅。荊軻說太子丹滿臉風塵,憔悴得多了,而太子丹卻覺得荊軻神采飛揚,步履輕鬆,別有一份以前未曾見過,並且難以形容的煥發的神情,他心中雖不免困惑,但更多的卻是安慰。

  太子丹談了一路的見聞,主要的是國境以外秦軍的動態,趙國新滅,需要一段時間來接收整理,同時秦國內部又在大鬧飢荒,軍糧不繼,無法支持一支大部隊的作戰,因此王翦的大軍,一時還不可能進攻燕國。至於屯兵雲中、太原的李信,在秦國的將領中,屬於後起,他的任務只是接應王翦,王翦未曾進軍,他便不會有所動作,更無足為慮。

  「荊卿!」分析了當前的局勢,太子丹又興奮地說:「此乃天助燕成功!老實說,我一直在擔心的,就是在我們尚未準備完成以前,王翦領兵進逼,那時,你的出使咸陽,身分就不妙了!修好之計變成城下之盟,這出入太大。照現在看來,時機對我們非常有利,一定可以得到十分圓滿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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