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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車子出了城,速度反而慢了,夷姞把她的煩惱也丟在城裏了,漸漸行近荊館,她的心思也越來越專注在荊軻身上了。

  雖隔了二十多天不見,他的音容笑貌,以致於極細微的神情動作,一個印象接一個印象,無不清清楚楚,自自然然地呈現在腦中。這對她是個極新鮮的經驗,使她驚奇,也使她困惑,不知道她自己怎會如此?

  於是她想到了她哥哥問她的話:你是不是愛上了荊軻?對於那樣率直得近乎魯莽的問句,她當時雖斬釘截鐵,毫無猶豫地作了正面的回答,其實是負氣的成份多,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愛是這麼神祕,隱密,難於捉摸得到的東西。但是,等捉摸到了,那份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她曾有過無數遐想,聽年長的宮女們說過許多哀感頑艷的故事,為它神往不已,可是比起自己親身的經驗來,任何說得有聲有色,扣人心弦的愛情故事,都是隔了一層。

  愛是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只有自己去經歷。她這樣在想。

  忽然,車子又快了,而且平穩得多。她知道,這是在滾下一個很長的斜坡,荊館快到了。平時,車子都是直接駛入荊館,要到廳堂前才下車,這一天,她叩了兩下車門,囑咐御者在荊館大門口停下。她這樣做,是為了要讓人看到她來會荊軻,還是對荊館別有一番懷念之意,想早些看到它的面貌?這可連她自己都不明瞭了。

  下了車,她從容地望一望前後左右,初夏的天氣,滿眼新綠;出山泉水,潺潺地響著,加上鳥鳴聲幽,沒有一絲市廛的塵俗之氣,夷姞立即感到身心一輕,多少天壓在心頭的鬱悶沉重之感,一掃而空了。

  她帶著季子,進了大門,緩緩走去。走到一半,荊軻得到消息,趕來迎接,路上不便行禮,他只垂手肅立在道傍,叫一聲:「公主!」

  她很想細看一看他,多少日子不見,他可曾有何改變,瘦了還是胖了?然而一半害羞,一半顧著身分,所以只得矜持地答一聲:「荊先生好!」順便抬頭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瞥之間,她已可以確定,他一點都沒有變化。她特別注意到他並沒有因為她的重到荊館而有任何欣悅的表情。

  這使她有著微微的失望,不過她隨即想到,他是個極深沉的人,縱有喜悅,決不會在這個地方擺在臉上。

  「水榭完工了嗎?」她隨口問著。

  荊軻沒有作任何切實的答覆,只說,「請公主自己看吧!」說完做了個肅客的姿勢。

  兩人幾乎是併肩地往水榭走去。夷姞忽然心裏一陣晃蕩,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甚至難以辨別的領受;除了哥哥以外,從無一個男人可以這樣子跟她一起行路。她覺得荊軻身上似乎有一股熱力散射著,令她感到燒灼,摸一摸臉,果然是燙的。身旁的荊軻對她是個威脅,但也使她感到充實,這是個奇妙的矛盾。

  無意間抬頭一望,她驚異地發現眼前的景緻改變得很多了,改變得很妙了;明鏡般的一池綠水之中,矗立著一座極其精緻的亭臺,連同兩道曲曲回橋,一齊倒映在水裏,精雕細鏤的窗戶,在水裏便是一方方的白光。因風而微微搖曳著,玲瓏剔透,卻又縹緲朦朧,是人間的仙境。

  「嗨!」夷姞高興的手舞足蹈,把公主應有的沉穩莊重都忘掉了,「這正是我心目中的樣子。」說著,舉步飛揚,急急往前走去,卻把一隻手不斷向後揮動,叫荊軻快跟著她去。

  那飄飄的衣袂,那輕盈的步伐,那脫略了公主的矜持而呈現的嬌媚自然的風姿,把荊軻看得如中酒般神思飛揚,腳底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並且不自覺地去握那一隻小小的白手。

  忽然,夷姞頭一扭,同時把手一抽,這才使荊軻意識到自己做了件什麼事。他為自己的失態而慚愧,準備向夷姞道歉。

  但是,夷姞等他抽回了手,卻投以撫慰的一笑,他覺得她的思路比他敏捷得多,她已經知道他心裏的事了。既然如此,便不必再多說什麼,只報以自慚魯莽的一瞥。

  就這時,已到了池邊,拂開長長的柳絲,到了橋頭——那橋雖是不折不扣的九曲,但橋面甚寬,夷姞飛快地走著。走到一半,她停住了腳,仰起頭眺望著,目光慢慢地轉過來,落在水榭上面。

  「『藏琴之榭』。」她唸著懸在正中的木匾上的題字,轉過臉來問荊軻:「是你的手筆?」

  「是的。」

  「琴榭」化為「藏琴之榭」,這說法又不同了,「何以用一『藏』,字?」

  「公主的琴,不許人間輕聞,而且遍天下,無對手,只好藏之。」

  荊軻恭維人的本事,真是一等,不過夷姞明知恭維,心裏卻有無比的得意,淺淺地笑著,表示謙謝。

  「再則,我還有一層私心,不知說出來,嫌唐突否?」

  「在我面前,你有話儘管說。」

  她的聲音是平靜的,而且面對著湖面,說話時連想回頭看一看他的意思都沒有,而在荊軻,那不留神便會忽略的十個字,竟像春雷般響在他的心頭,以致於把他原來想說的話都忘掉了。

  「不要緊!」夷姞見他不語,特為又回過身表明:「無所謂唐突。」

  「喔!」荊軻定一定神,只意識到自己有句話要說,不知要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夷姞有些窘了,荊軻卻是著急,四目交視,一樣都脹紅了臉。

  「嗨!」夷姞有些著惱,把頭扭了開去,身子未動,準備著等他一開口,立刻便又要把頭扭回來。

  「喔!」荊軻欣然,他找到了那句失落的話,「我有一層私心,我聽過公主的妙奏,天下無雙,私心希望沒有第二個人有我這樣聆此妙奏的福份,所以題一『藏』字。」

  「請過去仔細看看。」荊軻說著,先跨上了回橋,踩一踩橋板,搖一搖欄杆,先為夷姞試探,是否結實。其實不用試,有荊軻在一起,夷姞便有充分安全的感覺,緊隨著他的步子,到了「藏琴之榭」的匾額下,只見一溜屏門關得緊緊地,荊軻要叫人來啟門,夷姞阻止住了,意思是怕太麻煩了他。

  就從窗格中望望,裏面空空如也,沒有什麼看頭,忍不住說了句:「還沒有布置。」

  「只等公主來看了再說,怕布置起來不合你的意,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這似乎是有意逢迎,夷姞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我不來呢?」

  「一直就是這樣子。自完工之日起,我就叫他們好好看守,等公主自己來看。不瞞公主,落成以後,我還是第一次來。」

  「怎麼?」夷姞關切地問:「你對這座水榭,不中意?」

  「不是。」

  「那為什麼不來看一下?」

  「公主!」荊軻歉意地笑道:「請許下不上答公主的話。」

  這奇怪得很,那是什麼意思呢?看他竟似有難言之隱,便不問吧!

  但經此一來,她也沒有再逗留下去的興致了,同時想到有許多話要跟他談,急於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

  這不難找,過了橋便是她用慣了的延曦閣,走上數十步石級,覺得有些氣喘了,一逕到閣中休息。荊軻在外面等候,不多久,季子走了出來,說:「公主請荊先生裏面坐。」說完,她行了個禮,從容走到另一頭,消失在迴廊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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