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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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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請放心!太子待我是什麼情分?何況,」荊軻有些氣促,嚥了口唾沫,喉間咯咯有聲,然而,他那句困難的話,終於還是相當清楚地說了出來:「還有公主你待我的情分。我荊軻,到死都不會忘記的!」 一說到「死」字,夷姞腦中如閃電般浮現了無數念頭,一個形象接著一個形象,一個場面接著一個場面,從大宴餞別到秦庭一擊,嬴政畢命為止,在她腦中,不過一瞬間的功夫。但是,留下了最後一個形象,卻盤踞在她腦中,再也驅之不去——被苦刑拷打,遍體鱗傷的荊軻,在咸陽宮前的廣場上,受那秦國最殘酷的死刑:五馬分屍! 她心驚心痛得真的忍不住要落淚了。忽然間眼眶發熱發酸,這使她突生警惕,如果真的落下眼淚,那眼淚會淹沒了荊軻的壯志。於是,她挺一挺腰,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連發紅了的眼睛,都不肯讓他看見。 荊軻怎麼會看不見呢?不過,隨便他如何機敏,也決不會猜得到她心裏的念頭。他只以為她被他的話所感動了,因而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感激,卻苦於無話可以表達,所以也是默默地望著窗外。 「我那幾天沒有來,你——」 她的話無緣無故停住了。細想一想,不難明白,她的意思是她不來,他怎麼樣?是不是想念她?這話,在她自然不好意思說出來, 荊軻不忍心騙她,說不想念她,更不忍難她,故意裝作不懂,追問一句她要說的話是什麼?他老實說了他的感覺。 「記得是徐夫人來的那天,從早到晚,我整整盼了你一天。」他手指著窗外,「走回來,走回去,只是在想,你怎麼不來?那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我失神落魄,盡把花兒摘了下來,在手裏揉著,鬧了一地的花瓣,自己都不知道。」 他那惆悵之中含著自嘲意味的語聲,入於夷姞的耳中,隨即化成形象。她凝視著閣前山坡。彷彿看見一樹盛開的桃花下面,就站著荊軻,淡淡的斜陽,曳出一條長長的,寂寞的身影。他的眼中有著落寞、無告、絕望的神色,是那種英雄垂暮末路的淒涼。 唉,可憐!她在心裏嘆息。但想到這一份他的淒涼,純是由她而起的,她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心一陣陣發緊、一陣陣莫名的興奮、一陣陣澈骨的酸楚、一陣陣驕傲的喜悅,終於混和成一種從未經過,莫可究詰的滿足。 於是,她的視線模糊了,外面的亮光,化成無數銀屑在她面前亂閃,她也感到兩頰發熱發癢,她意識到已流了滿臉的眼淚——這叫人看見了是件多難為情的事?因此,她一扭身站了起來,背著荊軻,逃跑似地奔進了另一間屋子。 荊軻沒有能看得仔細,她臉上究竟是怎樣的神情?但是,他自然也能想像得到,這是她感情上承受不住的表現。他非常想看一看她,向她說兩句安慰的話,然而,那間屋子是她的真正的私室,除了季子以外,從沒有人可以在她在裏面時闖進去——為了尊敬她的身分,就是她不在荊館時,他也沒有進過那間屋子。 而夷姞此時的感覺,跟他是差不多的。進了那間屋子,再無人可以見到她流淚,這份個人的祕密,連季子都不會發覺,安全是安全了,但也有等量的空虛的感覺,她渴望著此時有荊軻在旁邊,容她投向他的溫暖有力的懷抱,用低得只有他們倆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傾訴心事。 這個意念是如此地強烈,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抑制,於是她伸手彈了兩下板壁,同時心跳得非常厲害。在外面的荊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當他茫然不知所措時,板壁又響了。 這下決沒有聽錯。但是他不敢進去,只走到內室門口,隔著一重門戶,用適度的聲音:「是公主有話說?」 這叫夷姞很為難。她自然希望他進去,或者沒有反應,也就算了,這樣隔室相問,卻是她所意料不到的,她沒有勇氣答一句:你進來!這樣,便只好保持沉默了。 他在想:難道真是我又聽錯了,或者只是她無意中在板壁上弄出響聲,並無意義?轉念一想,果然如此,便當回答;就這默然不語,已可證明他問得沒有錯。結果,裏面沒有反應,外面卻有了響聲,聽腳步是季子,而且他聽得出來,季子是故意踩響了腳步,故意要驚動他們。因此,他很快地站了起來,心裏有些著急——夷姞流淚是他已發現了的;這得想個辦法來替她掩飾。 「公主,公主!」季子在喊,聲音很輕。 他走了過去開了門,季子正伏在門外,她看見是他,先行了禮,然後抬頭向裏探望。 「公主在裏面。」他說,「正在傷心。」 「喔!」季子應了一聲,隨即浮現了驚訝的表情。 就這必需得要解釋的一刻,他想到了一個理由,「你進去勸勸吧!」他說,然後回身向裏走,同時略略提高了聲音:「公主跟我談起王后,談著,談著,忽然傷心了。」 夷姞在裏面聽得很清楚。她其實並不怕季子發現她哭,季子真的要追問原因,她也會告訴她的。不過,對於荊軻這樣護衛她,她不能不感激,不能不佩服;佩服他的急智。一個念頭剛轉完,開門聲響,是季子進來了。 她回身關好了門,走近背光坐著的夷姞,細細一看,大起驚疑;她絕少看見性格倔強的公主垂淚,更不用說雙眼哭得如此紅腫!因此,她對荊軻所說的,公主由於談起王后而傷心的話,開始懷疑。公主孝母是她知道的;但是王后崩逝了有好幾年了,縱然思念,決不能傷心得這個樣子。那麼,是什麼道理呢?季子心裏充滿了疑雲,卻不敢問,只拿塊乾淨手絹,替夷姞輕輕拭淚,同時低聲警告著說:「不能再哭了!眼都腫了,叫人看見了不好看。」 這句話很有效,夷姞鼻子裏息率、息率哼了幾下,收住眼淚,回頭向窗外看了看,暮色初起了。 「我去打盆熱水,公主洗了臉,就回去吧,明天再來。」季子像哄孩子似地說。 夷姞沒有作聲。季子等了一會,出去叫人舀取熱水,親自接了進來,伺候夷姞整妝,先用燙手巾熱敷消腫,再加上脂粉的掩飾,那雙明亮的美目,倒是看不出什麼異樣來了。 「行了!」季子說,「我叫人去套車。」 「不!」夷姞一把拉住了她,「再等一下。」 等也是白等,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就是再見了荊軻,也不能有什麼話好說。這一點,夷姞自己也知道;但是,她總覺得只要身在荊館,心裏便踏實了!她怕回去,怕那高牆深院,鎖住了寂寞淒清的長夜! 「唉!」季子明白她的心意;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你又感嘆的什麼?夷姞十分詫異,張大了眼看著她。就公主的身分來說,這樣看著下人,便是催促解釋的表示,季子一時激動,脫口說道:「王后在世就好了。」 「我不懂你的話。」夷姞搖搖頭,「說清楚些。」 季子膝行兩步,緊緊挨在身旁;微微抬一抬身子,在她耳際輕輕地說:「王后在世,自然一切都可替公主作主。」 這句話叫夷姞吃驚,也叫她感激。吃驚的是說中了她的心事,感激的是只有季子才最了解她。歲月蹉跎,終身無託:在那黃昏的窗下,夢回的枕上,夷姞自然細細地思量過,千回百折想到頭來,總覺得有許多話唯有在母親面前可以說。長嫂雖如慈母,到底隔了一層,難於啟齒,季子的話,實在說得透澈。 但是,她何以此刻說這句話呢?顯然的,那是指的荊軻——不錯啊!夷姞覺得心中的蔽境,突然被打開了,不過對於那呈現在她想像中的新境界,她還有一種因陌生而起的畏懼,一時還不敢貿然舉步跨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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