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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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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早看出來了。我一直想辦法在叫你莫怕,在想辦法助你成功。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舞陽,今日之事,成功固然是成功,失敗也是成功!」 秦舞陽精神一振,就像一個拿不定主意做什麼便什麼也不做的人,突然遇到一件離奇的事,不自覺地會整頓全神去注意一樣。 「一葉初落,便知天下皆秋,這要靠智者的推想;可是一聲震動天地的春雷,就是穴居蟄處的蟲虺,也知道嚴冬已經過去,可以開始活躍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秦舞陽不能甚解,只直覺地答道:「你是說,今日之事,便是一聲春雷!?」 「是的!一聲春雷!只要把雷劈了出去,驚天動地,四海皆聞。這是一個消息,帶給所有反秦抗暴的人,告訴他們,行動已經開始了。不管你我成功、失敗,效用是一樣的!任姜會把整個事件透露出去,一傳十,十傳百,叫所有的人知道,暴力不能統治人民,暴君也不必畏,不管他護衛如何森嚴,不能免於被刺、被殺。一次不成功,第二次還會有人來。」 「一定的。」秦舞陽急促地插口:「一定還有人饒不了他!」 「沒有一個人肯饒他!今日之事,表明了什麼?表明了人人把這個獨夫恨入切骨!」荊軻激動了,緊捏著拳,使勁地搖晃著,「只要能反掉這個獨夫,反掉這個暴虐的政權,無不樂於捐生!田光先生,樊將軍,還有公主——你以為公主是殉情嗎?不完全是!最主要的是,她用一死來激勵我,激勵我反秦。這一份堅決的鬥志,都要由你我今天來表現;只要表現出來,咱們就算成功了!」 如疾風驟雨的這一番話,把秦舞陽聽得目眩神迷,在心頭啟發了無數想法;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複雜了;更驚奇於自覺一下子變成個大人了! 「唉!荊先生。」他說話也居然是成人的口氣了,「這番道理,何不早跟我說?」 荊軻笑了,「你莫責備我,我也是剛想通。」他又問,「你現在覺得心裏如何?」 「我只想著把那一聲雷劈響些!」 「一定響。不會是個悶雷!好了,閒話少說,我們再把未了之事來檢查一下。」 未了之事,只是那數名從人的安全。秦舞陽已經按照任姜安排的計劃,祕密囑咐了為首的人。此刻所還要叮囑一句的是,荊軻已經在吳舍長面前說了,放他們一天假。這樣,對他們的悄悄脫走,更為方便。但放假的話,必須讓他們知道,才不會彼此言語不符,露出破綻。 這件事談完了,荊軻又問:「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再想一想!」 「其餘都是身外之事,不必管了!」 「那就走吧!趁禮官未到,還可以靜靜休息一會兒。把心定下來。」 「是!」秦舞陽挪一挪身子,重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舞陽就在這裏拜別了!多蒙荊先生教誨提攜。圖報無日,只好在此道謝了。」 秦舞陽說得很從容,是有長進了。這一絲欣喜,掩蓋了訣別的悲痛;雙手扶起他來,出了廳堂,各回自己院裏。 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在此最後一刻,荊軻要作最後一遍的檢點;第一大事是那包毒藥,伸手摸一摸,依舊在貼胸的那個口袋中,拿了出來,打開紙包,送到唇邊;突然想起,夷姞在嚥氣以前,曾特別要他注意藥力發作的時間,她死在黃昏將近,而據她自己說是在中午服下的藥。照此算來,此時服藥,日中可以見效,萬一那時候大事未畢,毒發身亡,這才真是該死了! 差一點鑄成大錯!荊軻細想一想,驚出一身冷汗。但也因而明白了夷姞何以挑了服毒這個方式來結束她自己的生命的原因;她是為他作一種試驗,不但要試出毒性如何,還要確定藥力發作的時間,好讓他易於控制。 用心如此精細,正證明了她對他的愛心的深厚。他又想到她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句話:「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現在,重見的時候不遠了;回想易水嗚咽,斷腸一別,這中間多少難捱的日子,畢竟也過去了,如今「泉下相見」,攜手相看,她不知道會如何歡喜?這樣想著,荊軻神魂飛越,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了。 忽然,門上剝啄數下,荊軻愣了一會,才想起此是何時何地?趕緊定定神,答道:「那一位?請進來。」 門推進來,是任姜! 一見她,荊軻有些心慌,怕她會激動,會哭,所以一時變得木然怔視,不知該如何應付? 任姜也不知說什麼好?她正全力掙扎著,把摧肝裂膽的悲痛壓下去。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眼淚,一直不敢來;但不見這最後的一面,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甘心;所以是大著膽來的。她只要看一看荊軻,把最後的一個印象,深刻在腦中,留作回憶。但是,見著了他卻又捨不得離開了。 終於是荊軻開口說了話:「我要進宮去了!」 「我知道。」任姜低聲回答;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你多保重。一個人在外面,沒有人照顧,只有自己當心。」 就這兩句話,不知如何,勾起了任姜的身世之苦,眼眶一酸,自己在心裏叫聲「不好!」一扭身逃出室外,看看沒有人,趕緊低著頭,回到自己臥室,伏在衾上,熱淚傾瀉,無法分辨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外面步履雜沓,夾雜著吳舍長的吆喝:「快開中門,荊正使要進宮了!」 她又忍不住悄悄起身,從門縫中去窺看。可惜晚了,只看見荊軻的一個背影。 荊軻已經出了中門,捧著函封的樊於期的首級;後面緊跟著秦舞陽,雙手高捧地圖匣,神情嚴肅地步出廣成舍,由典客陪著,登車而去。 軒昂而馴良,一色全白的駟馬所牽曵的朱輪華蓋的飾車,由廣成舍出發,沿著渭水,往西而去。車子走得極快,轉眼間就出了市廛,道路越發廣闊。秦法:棄灰於道,受刺面的鯨刑。因此,青石板鋪成的平整道路,極其乾淨;車輪飛快地輾過,不見灰塵飄揚,只聞擂鼓劈雷般的隆隆巨響。 不久,就進入禁區了。遙望渭河兩岸,高大華麗的屋宇,迤邐相望,不知多少?而飾車的速度始終不減;這表示到咸陽宮還早得很。但秦舞陽已經開始興奮了。 轉過一片叢林,稍稍向北一折,再指向西,又是一片新的視界,產生入眼的是一座長橋,初看不足為奇,細看才知是極浩大的工程——數不清的橋拱,總有五六十個之多。 正當秦舞陽在心中驚嘆,不知徵發了多少民伕,流了多少血汗,才能造成此橋時,發覺車子漸漸慢了,最後停在一處形似關卡的屋子前面,執戟的兵士,攔住了去路。 迎賓的典客首先下車,走到第一輛車前,很客氣地向荊軻說道:「請稍作小憩,略進漿水。」 接著,也跟秦舞陽說了同樣的話。他知道這是切近宮禁,可能要作檢查;會不會要他把地圖匣打開來看?這不可不防,因而秦舞陽,一下車便向荊軻望去,希望從他的眼色中得到什麼暗示或領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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