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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燕別無所求,唯願託庇於大王德威之下,安居樂業。特獻督亢膏腴之地,敬備上國屯兵之用。」

  「嗯!」嬴政滿意地哼了一聲,「把地圖呈上來!」

  「遵召!」

  捧起地圖匣,荊軻茫然無計,心亂如麻。秦舞陽差一點敗露行藏的危機,算是已經過去;可是沒有秦舞陽作助手,一切的計劃都推翻了。這該怎麼辦呢?

  於是,他只好以從容作為拖延的手段,好在殿大,循規蹈矩地一步一步走到秦王面前,很有一段時間可以考慮。

  但是,越走越近,秦王嬴政所予他的壓力也越大,因而腳步從容,內心焦急;特別是看到嬴政的醜陋的形相:一雙幾乎盡是眼白的暴眼和那尖端鈎曲的鷹爪鼻,入眼以後,很難從心頭抹掉這個印象,使得他的思維更加不能集中了。

  終於走到了嬴政面前,相隔在五步以內,他再度行禮——放下匣子,雙膝屈下,以頭著地,靜止不動;這稱為「稽首」,是最尊敬的朝見天子的禮節。

  當額頭與冰涼的地面相觸時,眼前是一片漆黑;這使得荊軻有剎那的清醒,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應該接替秦舞陽的位置,因為徐夫人匕首藏在圖的末端。

  稽首還是默禱,以頭著地,不能伏得太久,一個念頭轉完,也就該起身了。臉往上一抬,恰好看到蒙嘉站在嬴政右面,這下,他找到了臨時的助手。

  打開匣蓋上的封泥,取出精裱細繪的督亢的地圖,他抬眼看了看蒙嘉,往東面一站,偏著身子,西向躬腰歛手,輕聲說道:「拜煩右庶子相助一臂。」說著圖軸往前拉開了些。

  「是!」

  蒙嘉輕聲應諾著,隨即走了出來,先向秦王行了禮,然後轉面向東;荊軻審度著地位,看看還是太遠,卻不便再向前靠,只好與蒙嘉面對面跪了下來,相互一拜,把地圖拉了開來,將前端交與蒙嘉。

  「過來!」嬴政命令,「這樣子我看不清楚。」

  這真是天從人願了,荊軻與蒙嘉膝行兩步,到了離嬴政伸手可及的位置才停了下來。蒙嘉把住地圖前端,稍稍用了些力,荊軻猝不及防,一拉便拉開了小半幅,而蒙嘉的身子已經往後仰了。

  「此圖甚長。尊使須得後退,才有展布的餘地。」

  一上來便與荊軻的意圖格格不入。如果秦舞陽在,而他是蒙嘉的位置,便會將圖的前端,徐徐捲起,不叫秦舞陽移動位置,以便於下手。此刻無奈,只好後退兩步,與嬴政的距離,可又遠了。

  「督亢乃燕國的命脈,燕國以督亢奉獻大王,正所以示其臣服於秦,歷萬世而不變的至誠。」

  「嗯、嗯!」嬴政是十分嘉許的表示;看著荊軻的那雙暴睛,格外顯得凸出!

  啊呀!壞了,荊軻在心裏喊。照原來的計劃,他在西面講解,把嬴政的視線吸引住了,秦舞陽才好出其不意一擊而中,這時候嬴政眼睜睜地看著,如何動手!

  這把荊軻急壞了!此時他才真正痛恨秦舞陽太不濟事,痛恨太子丹識人不明,更痛恨自己當初不能擇善固執。氣血浮動,方寸大亂;剩下的一點清明理智,還要放在對秦王的進講上面,以致於根本無法考慮圖窮以後的事了。

  蒙嘉算是弄對了方法,不能再叫荊軻後退;再往後退,指點講解,諸多不便;他一寸一寸地把圖捲了起來。

  而荊軻的心,像是一刀一刀在切割一樣;自覺頭上嗡嗡作響,有些天旋地轉的感覺。

  就在這焦灼、昏瞀、心中無主宰的時候,荊軻突然發現,手中的圖快窮了,口中的詞也快窮了;但是照那粗壯的卷軸看來,彷彿地圖還很長,如果再延伸開去,露出襯裱的空白,那麼,這卷軸何以如此粗壯,立刻便成了很大的一個疑問!

  這樣想著,他覺得時機已到了異常緊迫的關頭,沒有什麼再可以考慮的了!成敗在此一舉——先發制人,還有僥倖的可能;後發制於人,必敗無疑,而且是徹底的失敗,與出乎失敗的失敗,大不相同!

  風馳電掣般的意念,在他心頭一閃而過;生命的潛力,發生作用,陡覺精神一振。他遙指著地圖的前端說:「大王請再看此處!」

  等嬴政把頭轉向蒙嘉那面,荊軻一鬆卷軸,用右手把嵌藏在軸中的匕首取了出來;身子往上一起一撲,用左手去抓嬴政的衣袖。思量著制住了他的左臂,手中的匕首才可以當胸刺他的要害。

  這一抓倒是把他抓住了,但抓得不是地方!

  君王的禮服稱為「端委」,講究的是「端正無殺」,用整幅料子裁制,不削不剪,寬大無比,穿在身上,抬肩垂至肘部;以下再接上軟滑的絲絹,都是真正的衣袖,規定的尺寸是二尺二寸,除了自肘至腕的尺把以後,還有一尺多垂著。

  荊軻所抓住的,就是這下垂過手的一部份。嬴政突然覺得衣袖牽掣,回頭一看,匕首已指向胸前;大驚之下,自然而然地用右手往地上一按,使勁躍起;只聽見裂帛似地極清脆好聽的一響,他那二尺二寸長的衣袖,自接縫之處斷裂,卻仍抓在荊軻手中。

  突起不測,殿上群臣,都為眼前的景象嚇傻了,一個個眼睜睜地看著,根本就不曾想到該有所作為。殿下執戟的郎中,發現了殿中的巨變,也無不緊張萬分,然而他們也只得乾著急,因為未奉詔令,不准上殿。

  嬴政那裏還想得起召兵相救?事實上荊軻也不容他有喘息說話的機會;一擊未成,提著匕首,揮了上來,嬴政急著逃命要緊。

  衣幅委地,又懸著長劍,行動十分不便;幸虧一隻衣袖已經裂去,反倒少了個累贅,嬴政左手撈起下襬,右臂推倒屏風,踉踉蹌蹌地從西面逃了開去。

  他的身子還相當矯捷,吃虧的是身不滿五尺,個子太矮,步伐不大,禁不起昂藏七尺的荊軻,兩步可抵他三步;看看快要追上,偏偏又為自己垂地的衣服下襬所絆,一跤跌在地上。

  荊軻心頭一陣狂喜,腳下一緊,舉起匕首,想和身撲了上去;就這時,眼前黑忽忽一塊影子飛來,荊軻慢得一慢,肩上被撞擊了一下,低頭看去,是個細竹篾紡織的提籃——它是侍醫夏無且的藥囊;一看秦王危急,直覺地擲向荊軻的。

  就這一擲,救了嬴政一命。最嚴重的危機過去了,殿上群臣都不自覺地喘了一口大氣;嬴政本人,信心和勇氣也在這一刻,稍稍恢復了,他就地一滾,爬了起來,想到一個閃避的方法;繞著合抱的銅柱,迂迴旋轉,一忽兒在左,一忽兒在右,使得荊軻無法捉摸。

  然而他還是不能脫身,也不能稍有鬆懈。於是他想到反擊,也想到了他腰間所懸的利劍。

  一想到劍,嬴政頓有如夢方醒之感,一面自怨糊塗,一面精神突振,左手握住劍鞘,右手伸到劍把上使勁一拔。可是沒有能拔得出來!

  王者之劍,長度過於臣僚武士所佩的劍;嬴政個子又矮,臂短劍長,無法出鞘。於是危機又加深了;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匕首難以敵劍,而況嬴政的那把劍,必是切金斷玉的利器,荊軻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必得在此頃刻間,制嬴政於死命,等他劍一出手,便是大勢已去,所以不顧一切地狂追硬趕,把滿殿秦臣都看得停住呼吸,一顆心直懸到喉嚨口!

  「大王負劍,大王負劍!」殿前有人大喊。

  這一指點,嬴政大喜,用左手使勁把長劍往身後一推;右手伸到背後,找著了劍把,伏腰躬身,「刷」地一聲,拔出了劍,回身便砍。

  勢子來得好急,荊軻只見眼前一條青白色的光影一閃,隨即一陣劇痛,同時身子也支持不住了,一歪倒地,左掌掀在自己大腿上,摸了一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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