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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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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仕宦人家,遇到喜慶大事,必有堂會,何況「皇上大婚」?因此,連毓慶宮的師傅們都不必反對。這件事最起勁的,當然是「濤貝勒」,他是京城最闊的票友,但還輪不到第一。第一是年紀比他大的一個堂姪傅侗,行五,梨園中一提起「侗五爺」,無人不知。不過票戲照例要起個別號,他的別號是紅豆館主。崑亂兩擅,而崑腔的冠帶丑,比皮黃的老生尤為名貴。具此身分資格,這三天「傳戲」的提調,自然非他莫屬了。 「濤貝勒」票的是票友中最難得的武生,他是楊小樓的學生。「旗下大爺」對於吃喝玩樂,講究「獨一份」。載濤既票武生,當然不能像杜月笙唱黃天霸那樣,亮個相算數。每天練功,寒暑不輟,雖輕易不一露,但確有根柢,連內行都不敢輕視的。 三天戲是從正日開始。宮中有慶典演戲,總在辰巳之間開鑼,申酉之間散戲,恰是「早膳」至「晚膳」那一段辰光。 這臺戲最名貴之處,是在一開場時的「跳靈官」。宮外演戲先「跳加官」,宮中無官可加,改成「跳靈官」祛邪。《大清會典》中,確有「靈官」這麼一個官職,額設一人,隸於江西龍虎山「太一真人」張天師府,職司當門接引,眉間畫一隻眼睛成為三隻眼,紅鬚紅袍,左手挽訣,右手捧杵。戲臺上是十跳靈官,中選扮演靈官的名伶是楊小樓、尚和玉、周瑞安、錢金福、郝壽臣、侯喜瑞、余叔岩、高慶奎、劉鴻升,還有楊小樓、尚和玉的師兄弟俞振庭,自組雙慶社當了老班,本已不大唱戲,這回亦自告奮勇,扮成靈官之一。 第二天開戲比較晚,因為溥儀在乾清宮受賀,亦分親貴、宗室、大臣、內廷行走人員、外藩等等班次。外藩中,排在第一的是,民國大總統黎元洪的代表,侍從武官長蔭昌,全副戎裝向上行了三鞠躬最敬禮以外,忽然大聲宣佈:「剛才那是代表民國的,現在奴才自己給皇上行禮。」說完,將那頂前面仿佛插一支雞毛撣子似的軍帽,取下來放在一邊,跪在地上,大磕其頭。 「蔭五樓總算不忘故主。」特為從上海趕來慶賀的一名遺老感嘆著說,然後舉目四顧,詫異地問:「徐東海怎麼沒來?」 「他怎麼敢來?」陳寶琛冷笑,「莫非朝珠補褂,裝上假辮子來給皇上磕頭,還是穿了燕尾服來給皇上鞠躬?」 原來陳寶琛最看不起的,就是徐世昌。當年以翰苑出身去給一介武夫的袁世凱當幕僚,在他看來,實為詞林之辱。當然,最大的原因,是在做了民國的大官,特別是當袁世凱預備稱帝之時,陳寶琛的感觸最深,作了三首詩,借題發揮,一看便知是罵徐世昌。 這三首詩的題目是《漱芳齋觀劇有感之絕句》。漱芳齋觀劇是光緒大婚之時的事,何以生感於三十年後?其實是用的障眼法,詩中寫的是民國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大典籌備處」為徐世昌做生日,在「相邸」唱堂會,陳寶琛有感於孫菊仙的一齣《大登殿》,觸緒生愁,歸來所賦。 原來《大登殿》中孫菊仙扮皇帝,百官請登寶座,孫菊仙臨時編了幾句戲詞,諷刺在座老臣,當然也諷刺了「袁皇帝」。陳寶琛竟致倚席掩淚不止,而這天恰恰又是難得一見的「跳靈官」,不免記起當年漱芳齋的情景。 「三絕句」的第一首是:「鈞天夢不到溪山,宴罷瑤池海亦乾,誰憶梨園煙散後,白頭及見跳靈官。」首句是倒裝句法,言歸隱溪山從不作鈞天之夢。光緒十年甲申之役,當朝消沉,一時俱盡。陳寶琛放歸故里,在福州築「滄趣樓」,一住二十年,至光緒三十三年丁未,方由他的同年張之洞間接援引,得以再起,復為內廷行走的文學侍從之臣。草野江湖,雖久絕鈞天之夢,而居然又親九重。這一句在無窮感慨之中,自然亦有受恩深重之意。 「宴罷瑤池海亦乾」是指光緒三十四年,慈禧太后萬壽以後不久,與皇帝先後駕崩。海乾則何有瑤池,這不僅是悼慈禧之崩,亦言今後更無王母,自是痛清祚之終。末兩句歸結到「漱芳齋觀劇」,則又是一回事。那年六月初一,瑾太妃生日,曾在漱芳齋傳戲,陳寶琛自然亦是「奉旨入座聽戲」的大臣之一。 第二首的前兩句「一曲何堪觸舊悲,卅年看舉壽人卮」,當然寫的是孫菊仙的那齣《大登殿》。第三句,「相公亦是三朝老」,下接「寧記椒風授冊時」,下自注「壬申大婚禮成,元和癸酉始來京」,是指陸潤庠於同治十一年壬申大婚後,十二年癸酉進京,十五年甲戌大魁天下,雖亦同、光、宣三朝元老,卻未躬逢同治大婚慶典之盛。似與上文渺不相關,而實為指槐罵桑。 第三首用宋哲宗朝宣仁太皇太后的典故。宣仁支持司馬光、呂純仁、蘇軾這一班「元祐正人」,有「女中堯舜」之稱。除了「保皇黨」以外,遺老們提到慈禧,都以宣仁相擬。宣仁病篤時,遇清明頒賜社飯,向老臣訣別,說「明年此時,須記著老身」。陳寶琛用此典故,正指徐世昌亦是當年曾蒙簾眷的老臣,但卻不如「內廷供奉」的「伶官」孫菊仙,「猶感纏頭解報恩」。 就為了陳寶琛的這三首詩,徐世昌便再也不進宮了。在他當總統時,賀年賀節,照例派大禮官黃開文代表,這倒還罷了,使得陳寶琛怒上加怒的是,有一次以「民國大總統」的身分,給了溥儀一通「照會」。陳寶琛一提起來便括臉皮罵:「不怕醜!」 這一天,徐世昌當然怕出醜不敢來。不過人不到禮到,遺老中的賀禮,數他獨厚。黃開文雖已非大禮官,但仍是他的私人代表,進宮申賀,行了禮,為人一把拉住,是他的同學,也是張勳復辟時的「外務部大臣」梁敦彥。 黃開文與梁敦彥,都是當年曾國藩派赴留美的幼童,又是廣東同鄉,交情很厚。梁敦彥有一個難題,跟旁人不便談,正好與老同學商議。 原來這次溥儀的婚禮,為王公大臣、宮中太妃及一班真正希望恢復「大清天下」的遺老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興奮。東交民巷的外交官及他們的眷屬,要求「觀禮」,覲見「宣統皇帝」。雖然他們鄭重聲明,這完全是以私人身分提出的要求,但從辛亥革命以來即絕跡於「大內」的這班洋人,畢竟是外國官員,惠然肯來,當然是一種重視清室的表示,所以不但歡迎他們來跟溥儀見面,而且依照莊士敦的建議,在這天受賀以後,特為使館人員及他們的眷屬,在乾清宮設了一個招待酒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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