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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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站起身來,董超持枷在手,賠笑說道:「大官人,教頭,我可要得罪了。」 「言重了!這幾日十分承情,我略有點小意思,休嫌菲薄。」柴進一面說,一面從袖子裡摸出兩個紅紙包,塞在董超和薛霸手裡。 兩名解差每人又得了十兩銀子的好處,看待林冲越發客氣,替他背了包裹,領著出門。柴進步行相送,出了村子,方始珍重道別。 走了有四五十步,林冲回頭一望,卻不道柴進還站在那裡目送,如此情重,益覺難堪,急忙回身,挺一挺胸,撒開大步,直奔滄州南城。只是腳下輕快,肩頭沉重,一個魯智深、一個柴進,對這兩個人的情分,林冲頗有不勝負荷之感。 進得南城,正放午炮。這倒好,不用問路,循著聲音,自然到了衙前。兩名解差先下了客店,洗臉用飯,順便也道了別,然後替林冲系上包裹,徑投州衙司法廳,辦瞭解交批回的手續。董超、薛霸的公事有了交代,向林冲唱個喏,說聲「保重」,管自去了。 換上滄州衙門手銬的林冲,當天轉送牢城收管。滄州牢城在西門外,一圈土牆,一角碉樓,這方圓三里的範圍之內,關的都是軍犯竊盜,良莠不齊,歷來都用嚴刑峻法,以為壓制。林冲識得其中的利害,格外小心,一步不敢亂走,把個包裹放在腳下,靜靜地等在牢房裡,聽候點視。 那些早在這裡的罪犯,見林冲雖然戴著手銬,卻是風度端凝、氣宇不凡,又在柴進莊上養得白白胖胖,加以心存謙謹,英氣盡斂,因而看上去像個忠厚多福的財主似的,叫人樂於親近,便紛紛走來搭訕。 「這裡的管營、差撥十分厲害——只是見錢眼開,諸事都好商量。不然一百殺威棒,打得你死去活來。」有個瘸子指著自己的左腳說,「我這只腳,便是這等打壞了的。」 「多承指教。」林冲悄聲問道,「若要使錢,不知該送多少?」 那人把手張開了一伸,剛要說話,忽又住了口,悄悄地溜了開去。 是差撥到了,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揚著臉問道:「哪個是新來的配軍?」 林冲上前唱個喏答道:「小人便是。」 「你可懂這裡的規矩?」 「小人初到,不知有甚規矩?」 那差撥只當他裝糊塗,頓時變了臉,指著鼻子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拜,只來唱喏?怪道你這廝在東京做出這等事來!大剌剌的,叫人哪隻眼看得上你?你啊,滿臉餓紋,一世發不得跡。你這打不死、拷不殺的賊囚,看我收拾你!」 一頓臭駡,把林冲弄得摸不著頭腦,見那瘸子又把手伸了伸,方始恍然大悟。 於是林冲趕緊賠笑道:「差撥哥!我懂了『規矩』,請稍待。」說著伸手到包裹裡摸出一大一小兩錠銀子,捧了過去,「這五兩送與差撥哥買酒吃,十兩孝敬管營,就煩差撥哥代為遞一遞。」 差撥的那張臉上,就如黃梅天氣一般,見了銀子,陰霾盡掃,雲層裡透出金光,滿臉堆歡地說:「林教頭,我也久聞大名,真個是好男子漢!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目下一時之苦,久後必然發跡,且耐心守一守。」 「全靠差撥哥看顧。」林冲又伸手到包裹裡,「還有封書信,拜煩一起呈與管營。」 差撥也識得幾個字,一看封皮,埋怨林冲:「林教頭,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柴大官人的書信,何不早說?這一封書值一錠金子。來、來,且先『過堂』。」他把林冲拉了出去,又輕聲說道:「等要打殺威棒時,你只說有病吃不得棒,我自來與你支吾。要裝得像,瞞生人耳目。」 等上了堂、點過名,管營問道:「林冲,你可識得字?」 「小人略識得些。」 「既識字,且自去看。」管營把手往後一指。 林冲抬頭看時,管營身後壁上,高懸一面虎頭牌,上面大書:「祖制:凡牢城收管配軍,點驗之時,杖臀一百,以儆凶頑。」想來這是「殺威棒」了。 「上告管營,」林冲依計而行,「小人有病,吃不得棒!」 「混賬!」管營把公案一拍,「睜著眼說瞎話,你待騙誰?你這廝倒會撒謊,養得又白又胖,哪裡是有病?」 「啟管營,這配軍委實有病,他是痔瘡,臉上看不出來。」差撥說到這裡,伸開五指,往上一伸。 管營會意,點點頭說:「果然有病,權且寄下這一頓棒,待痊癒了再打。」 過完了堂,差撥來到後廳,將林冲孝敬的銀子——他落了一半,只得五兩——連柴進的書信,一起送了給管營。 柴進的信寫得極其切實,一看便知與林冲的交情不同泛泛,管營自然不肯再受那五兩銀子的「孝敬」,便即吩咐差撥:「把這五兩頭退了去!這配軍是柴進的好朋友——平日不曾少使了柴進的錢,些許小事,該當照看。」 「喳!」差撥響亮地答應一聲,心裡好生歡喜,這五兩銀子自然不必客氣,落入腰包,額外想個花樣,還可以撈他幾文。 正在這樣盤算著,管營又說:「看柴進的面上,須得把這林冲好好安置。可有什麼清閒職司?」 「有,有!」差撥想起有個地方的看守,得福不知,久無孝敬,正好換人,「天王堂的看守,素常懶怠,不如換了這林冲去。」 管營的點點頭:「也罷,且先安置在天王堂。」 差撥答應一聲,興沖沖地來覓著了林冲,拉到僻處,十分關切地說道:「林教頭,我先與你開了手銬,也輕鬆些。」 手銬一開,林冲心頭先輕鬆了。一路來一面枷、一副手銬,縱得暫時卸開,總還有戴上的時候;只有此刻一卸,是真正的寬免,從此安分守己,雙手便永無拘束,豈非可喜之事。 於是他揉一揉手腕,唱個喏稱謝:「多蒙差撥哥照應,我另有謝禮。」 「哪裡,哪裡,我再不好意思受你的謝禮了。倒是有個職司,你若肯出謝禮,我替你花些心思去謀幹了來,林教頭,那時你就舒服了。」 「好啊!」林冲欣然答說,「全仗費心。」 「既然你願出謝禮,又信得過我,便再出二十兩銀子——這個職司值四十兩,一則我久仰林教頭,再則柴大官人的面子,拼著說破嘴唇替你去謀成了他。只有一件,若不成時,我原物奉還,你休怨我。」 「差撥哥說笑話了,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說著又取二十兩銀子遞了過去。 「我此刻便去,你靜聽我的好消息。」 過了有頓飯時分,差撥走了來說:「成了!此刻便去接事。」 林冲自然欣慰,少不得問一句:「是何職司?」 「你可知天王堂?」 「身為軍漢,怎不知天王堂?卻未想到牢城中也有。」 「牢城也是軍營。」差撥說道,「從今日起,你便看守天王堂,每日裡只不過掃地燒香,是這裡第一個清閒職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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