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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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頗為心感,唱了個喏說:「多蒙管營和差撥哥成全,只是……」他躊躇著問:「有句話不知可說得?」 「有甚說不得?盡說,盡說!」 於是,林冲放低了聲音問:「每月這慣例錢,不知該孝敬多少上來。差撥哥只管吩咐,我自奉上。」 「原來為此!」差撥笑道,「都說林教頭行事漂亮,果然不錯。不過管營既是有心照看你,這一層不必再提。我的話,到你那裡去時,請我一頓酒就夠了。」 「這等時,差撥哥儘管日日來。」 「只有空自然要來。」差撥看一看天色說,「這爿天,轉眼就有一場大雪好下。三五天不得放晴,耽誤了交割不好,趁此刻就走吧!」 聽得這話,林冲一時作聲不得,未曾想到如此倉促。別的都可放下不管,無論如何該當通知李小二一聲。 因此林冲便打算著先請差撥到李小二店裡吃頓酒,順便也通知了自己的去處。話到口邊,陡覺不妥:自己與李小二相熟,差撥未必知道,一到了店裡,便瞞不住了。「那件事」未見端倪,一要靠李小二打聽消息,二要靠他店裡做個退步,終究以秘密為宜。等接收了草料場抽空再來一趟,或者捎個信給李小二,都無不可,不必忙在今日。 這樣想停當了,便欣然答應,理了個包裹,把幾兩銀子、幾件衣服隨身帶著,交了鑰匙,到天王廟前拜了幾拜,跟著差撥出了牢城,取路東門,直投草料場而來。 走了上十里路,果然下起雪來。鵝毛似的雪片越飄越密,兩人腳下加緊,一口氣奔到了草料場。一帶黃土牆,兩扇木柵門,推開一望,四下裡都是馬草堆,正中草廳上紅紅的一團,是生著好旺的一盆火。 差撥領著林冲,三腳兩步奔了進去。一踏上草廳,差撥一面拂身上的雪,一面向那老軍說道:「管營差這個林冲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這大雪天——」 差撥搶著說道:「大雪天便如何?若非大雪天還不來呢!一場大雪下個三五天不停,在這四面通風的草廳上,要好筋骨才熬得住。你,怕不凍死你這把老骨頭?得福不知,真正氣數!」 當下辦理交割。老軍拿著一大串鑰匙,挨次揭開封皮,開倉點看。才開得兩間,差撥發話了:「天色不早,雪又下得密,遲了怕趕不進城,這天氣不是當耍的事。」 「那便如何?」林冲和老軍異口同聲地問。 「這倉廠都有官府封記,況且你們兩個老實人,一個不會錯,一個不會騙,只點一點外面散堆的草,便了事了。」 兩人依了他的話,把那已蓋了一層雪的草堆點了點,記下數目回到草廳。老軍指著廳後說道:「那裡的鍋鏟盤碗,我不好帶,都贈予你。」 「他在天王堂裡也有。」差撥又對林冲說道,「你們兩個就對換了吧!」 「好,好。啊!」林冲猛然想起,「我不曾帶鋪蓋。平常時候倒挺得過去,今日下雪——」 「不要緊!」差撥搶著說,又是自作主張,「鋪蓋也對換好了!」 於是老軍去收拾了行李,也只是一個包裹,臨走時指著壁上掛著的大酒葫蘆說:「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沿大路兩裡多路,便有市面。」 林冲答應著把他們送出大門。回身進來,先去看住的地方,是草廳旁邊一間茅屋,西北角的牆崩壞了一大塊,茅簷半塌著,朔風卷著雪花,直飄了進來。搖一搖木柱子,咯咯作響,他慌忙放手,怕真個把屋子搖坍。 「這怎麼住?」他自言自語地說,「待晴了,第一件事去喚泥水匠來大修一修。」 到得草廳上,仰起臉四下一望,心裡發愁,這廳上也比裡面屋子好不了多少,真要拆了重蓋。心裡這樣想著,不覺走到簷前,凝望著灰濛濛將晚的天色,突然湧來萬感淒涼,幾乎流下淚來。 歎口氣回到火盆邊,只剩下幾星殘紅,他添了兩塊炭,心裡尋思: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吹旺了炭,去包裹裡摸出塊碎銀子,摘下酒葫蘆,拎著不便,尋支草叉挑在肩上,帶了鑰匙,鎖了大門,戴上氈笠子,投東而去。 雖是一條大路,卻不好走。地氣還暖,初下的雪已化成水,滲入泥中,濘滑不堪。爛泥粘在靴底上,越走越重,十分累贅。 一路皆無人煙,走了裡把路才看見一座古廟,破敗不堪,連廟門上的匾都已不知去向。林冲走到裡面一看,破神龕裡一尊少顏落色的金甲尊神,東面一位寒酸落魄的判官,西面一個猥猥瑣瑣的小鬼,不由得失笑! 「真是!」他心裡在說,「揹運的人,遇見的神道都是揹運的!」 剛轉了這個念頭,隨即便生歉意,已是揹運的神道了,何苦再來笑它?於是撲翻身拜了兩拜,口中禱告:「弟子林冲,方才出口輕狂,冒犯尊神,罪過、罪過!待弟子災晦滿時,拜託柴大官人來興廟中的香火。」 拜罷起身,把靴底的爛泥刮一刮,依舊挑了葫蘆往東而去,又走了裡把路,果然望見一簇人家。其中有一家,高高地從竹籬笆上挑出一面酒旗,林冲便徑投了來。 雖是雪天,仍有酒客。林冲走到簷下,撣一撣身上的雪,取下氈笠,就在進門的一張桌子坐下。 酒店主人迎了上來問道:「客人從草料場來?」 「是呀!」林冲奇怪,「你何以得知?」 「這酒葫蘆我認得。」 「原來如此。」林冲又說,「如今是我管草料場。」 「今日晌午還見那老軍來沽酒。你是幾時接的事?」 「今日午後。」 「剛接事就來光顧,好極,好極!」酒店主人很高興地笑道,「我先奉請一杯,權當接風。」 說著轉身去取了一壺酒、一盤牛肉來請林冲。三杯下肚,周身皆暖,林冲著實有流連之意,但天色不早,路不好走,想想又不敢耽擱,便謝了主人,又沽了一葫蘆酒,買了兩塊熟牛肉、幾張餅,一起包好,揣在懷裡,挑著酒葫蘆,沖寒冒雪,趕了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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