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林冲夜奔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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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然肯依我。我說,林兄,『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休連累我!」 居然說出這等話來!林冲心內驚詫,也有些氣憤,更有些傷心——不是傷心別樣,傷心自己心目中的好朋友,原來不似想像中那般好! 於是他用平靜而略帶些冷傲的聲音答道:「請放心,林冲話出必行,決不連累大官人。」 「我卻又要說了。」柴進張大了眼看著他問,「如何才是不連累我?」 林冲越發不悅,揚著頭說:「我自有區處。」 「不然!倘你行止不慎,便是連累我。因此,我不得不問。」 「哼!離了寶莊,該殺該剮盡是我林冲的事了,與大官人毫無干係,還不放心?」 「放心,放心!我好放心!」柴進大笑,笑得潑翻了酒,笑得在錦茵上打滾,但也把林冲笑得怎麼也猜不透他的真意。 「怎的?莫不是大官人醉了?」相顧愕然的兩個小廝推門進來問。 「胡說!」柴進還是忍俊不禁,「酒還未吃,怎說醉了?」 林冲已看出柴進是有心作耍,便也笑道:「醉卻未醉,不過稍發酒瘋而已!」 「我瘋你傻!林冲,你著了我的道兒了。來,你先罰了酒再說。」 這一說林冲仿佛有所意會,卻還看不透徹,且依他自罰一杯酒,好聽他的下文。 「早看出你有私下不辭而別的意思。吃我一詐,你潛逃不成了!」說著,柴進滿引了一觴,揚揚自得。 林冲這才恍然大悟,愈覺柴進可愛,朋友交到這地步,做人才真有些滋味。但轉念卻又自責,人家越義氣,自己越要顧到人家,還是要想個不致連累柴進的萬全之計出來才好。 「說笑歸說笑,正經歸正經。林兄,你要平心靜氣聽我說。」 柴進放正了臉色,又說了一番話。照他的想法,林冲卻真是只好隨他擺佈了:因為他的所謂「連累」,倒並非用來激林冲自道真情的一句玩話,實實在在也有他的兩層道理。 第一層,柴進聲名在外,人人都知他最講義氣,凡有急難來投奔,說什麼也要設法庇護,而且因為他的身份特殊,手面寬闊,也確有庇護的力量。倘或林冲私自一走,局外人不明他不忍連累朋友的苦心,倒說:「小旋風柴進也不是什麼夠義氣的,不然,林冲何必在大雪天急急另投他處?」或者說:「小旋風柴進的力量有限,膽子也不大,枉說『樹大好遮蔭』,原來不是一棵大樹!」有了這兩句流傳江湖的話,名聲大打折扣,卻不是「連累」? 其次,小四已打聽了來說,只在幾個時辰以內,便要派遣官兵,把守要道,四處緝拿。公人不敢進柴進的莊,說不定暗中窺伺,守株待兔,一走了出去,正好自投羅網。那時眼見他從莊裡出去的,知州便好傳柴進到公堂答話了。這難道又不是「連累」? 林冲聽他抽絲剝繭似的一層進一層的議論,唯有不斷點頭的份兒。但頭越點得多,眉心上的結愈打得深,左思右想,束手無策,不知不覺地歎口氣說:「唉!難道我就在大官人莊上躲一輩子?」 「就一輩子也不要緊,只要林兄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分什麼彼此?老實說,只要是大宋朝有一天的天下,我就有一天的好日子。當然,林兄你也不會一輩子不得露面,反正仇也報了,高衙內那頭癩蝦蟆想吃天鵝肉,是無論如何不得到口了!何不放寬心腸,在我這裡盤桓幾時,早則三月,遲則半年,我包你安然無事!大搖大擺的,走到哪裡依然有人林教頭長、林教頭短地奉承你。」 聽他說得如此有把握,林冲倒是被鼓舞了,愁眉一解,把杯向柴進討教辦法。「頂要緊一件,我先派人去把嫂子接了來。你今夜要寫好一封信,若無書信,嫂子只怕中計,必不肯來。」 「這方便。」林冲又問,「第二件?」 第二件是救林冲免罪。柴進的想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天的銀子」,一方面在滄州使錢,把案子緩下來;一方面派伶俐得力的人,攜帶重金上開封,走皇帝親信內侍的門路——說來原是高俅自討沒趣,再有大面子關說,他不會不買賬。 「倘或他真不買賬,哼!」柴進冷笑著又說,「索性掀開來鬧他一鬧,倒看是誰不守法度!難道朝中竟無正人君子,盡幫著他說話?我倒又不信了。」 「大官人這等血心待人,我什麼話也不必說了。只是——」 柴進接口搶過他的話來:「只是你休口是心非,又打私逃的主意!」 「此刻不打這個主意了。」林冲舉杯說道,「我只吃酒!」 聽得這樣說法,柴進十分高興,丟開煩惱,且顧行樂,喚了個莊客來,善於說書,筵前一回「楊家將」,聽得林冲和柴進眉飛色舞,酒興益豪。說到楊業殺一陣、敗一陣,引兵入伏,直到陳家穀口,豈知伏兵一個不見時,又把這兩個血性漢子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大杯灌酒,才能略消胸中的塊壘。 就這樣,林冲和柴進喝得頹然大醉。扶入臥室,兩人都是鼻息如雷,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 林冲的酒量原不怎麼大,喝也喝得太多了些,所以人是醒了,酒卻未醒,昏頭耷腦的,連話都懶得說。柴進倒是精神如常,等吃罷早飯,說一聲:「把信寫了起來,我好派人。」然後自去安排一切。 林冲實在沒有精神動筆,只是禁不住知己的一番熱心盛意,勉強坐到書桌邊,一面磨著墨,一面構思。 不想倒還好,信筆寫來,無非多蒙新交的好友柴進厚待,特地遣人來迎娘子,見信即速摒擋一切,跟隨來人到滄州團聚云云。等稍稍一想,他也不過半年的工夫,飽經憂患,閱歷大增,顧慮細密,不是從前那樣豪氣凌雲、想到就做的性情了。 他是想了有兩著棋不能不防,一著是防送信的人發生意外,書信落入別人手中;再一著是自己岳父和妻子深知高衙內左右專有一班替他出壞主意的小人,奸詐百出,要防他們父女不信這封書信是真,只當又是高衙內騙人的圈套。 防到頭一著,不可說出自己的蹤跡,更不可透露柴進的姓名,免得牽累;防到他們父女不信,卻有些難了——筆跡固然認得,究竟也可以仿冒,要想件外人絕不會知道的事,寫在上面,才可取信。 於是他苦苦思索,竟想不起做過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只他們翁婿或夫妻才知道的秘密。 想得氣悶了,站起來東看看、西撥撥,居然大致能解,心思一懶,便索性坐下來讀了下去,一讀讀到「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茅塞頓開,自己笑自己:我好笨!說件枕頭上談說的事,外人不知,娘子心裡有數,自然信得過這封書信。 朝這條路上想去,可寫的又太多了。定下心來,整理思緒,覺得有件事可寫——那是去年夏天,一日黃昏,驟雨初停,暑氣全收,又適逢月圓,林冲吃了幾杯酒,意興盎然,自己搬了張竹榻,坐在梧桐樹下,納涼賞月。 林冲娘子把廚下料理清楚,新浴初罷,穿一件薄薄羅衫,挽一個松松高髻,赤著一雙雪白的腳,拖著涼趿子,輕搖團扇,坐著竹榻另一頭。她生來身上有股異香,似蘭似麝,莫可名狀;夏日浴後,微微沁汗之時,這股香味來得特別馥鬱。坐在另一頭的林冲,恰好是在下風,她的香味飄了來,他的一顆心就飄了出去,笑嘻嘻地湊了過來,一伸手就要攬她的腰。 哪知她就像馬蜂咬了似的叫了起來:「休來碰我!」 他只當她怕錦兒撞著不便,便涎著臉笑道:「今夜涼爽,等錦兒去睡了,嘿、嘿!」他一個人笑了起來。 「她睡她的。」林冲娘子把身子挪開了些,「我睡我的,你睡你的。」 「喲!這是怎的?」 「你不怕罪過,我怕。」 「越說越好笑了!」林冲有些氣急,「周公制禮,怎說罪過?」 「什麼周公周婆?我只曉得送子觀音。你難道不知,我今日在麗景門裡觀音院燒香祈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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