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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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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兩軍接戰,劉瑲琳的部隊首先開火,不斷一排槍、一排槍地放,清軍真個「不接仗」;相持了一個多時辰,和春部下熊天喜的馬步,在丹陽蘇西南的白土鎮潰敗,熊天喜本人自殺。 這時候李秀成已親將十萬人,抵達丹陽,震於張國樑的威名,不敢造次,步步為營地向丹陽城下逼近。張國樑開丹陽南門迎敵;太平軍望見「張」字帥旗,立即撤退,而張國樑實力不足,未敢窮追,此時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收容散兵游勇,編組成軍,好穩住陣腳。 收集潰散之卒,最要緊的是照料生活;可是這批饑卒疲兵,既無營帳可以容身,亦無鐵鍋可以造飯,至於其他軍需,更不用談起。部隊成了這樣子,不但不能拒敵,而且如置火藥於熱灶之上,是件極危險的事。 閏三月二十九,清軍不戰自潰,頓兵觀望的太平軍,向丹陽西門進擊;其時一片混亂,但見張國樑率親兵,往來馳驟,不斷衝殺,卻無法殺出重圍,而太平軍改扮清軍,乘機混入潰卒中,反向張國樑襲擊,以致渾身重傷,力竭時還手刃數敵,躍馬入丹陽南門尹公橋下而死。 李秀成佔領丹陽,第一件事就是找尋張國樑的屍首,以禮葬在尹公橋塔下。接著,送陳玉成渡江佯攻揚州,而仍派劉瑲琳為先鋒,直逼常州。 常州本地人,決意自保,潰兵過境時,老百姓在城上拋擲磚石,用意是迫他們不可潰退,但無效果。第二天,和春與許乃釗脫險到常州,連隨從只得十二騎,王浚則死在亂軍中了。 何桂清見此兵敗如山倒的景象,嚇得心膽俱裂,「力保常州」的壯語,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同時接替王有齡而總管糧台的卸任按察使查文經,迎合意旨,邀集同官,向「大帥」上一通「公稟」,請退保蘇州。何桂清大喜,當即批示「照準」;即日拜摺,說欽差大臣和春已到常州,軍務仍歸督辦;他則移駐蘇州,以便籌餉接濟。 這一下招致了常州百姓大大的驚懼與不滿。在先前,何桂清已密遣親信,將他那「門稿」出身的老太爺與兩個姨太太送到通州;卻又貼出告示,派兵按戶嚴查,不得遷移,以免影響民心士氣。至此,狐狸尾巴完全露了出來;無錫、常州的民姓,一向對利害觀念的感覺比較尖銳,所以有「無常一到,性命難逃」的諺語,何桂清玩弄常州人於股掌之上,自然難逃性命;四月初一那天,常州耆紳到總督行轅去「跪香」,留他勿走。 何桂清豈肯留在危城?一面派人敷衍,一面喬裝改扮,溜出東門,正待上馬時;遇見在城外巡邏的常州府知府平翰。 何桂清當他是來追自己回城,親自拔出洋槍,威脅平翰;等他一走,何桂清率五百親兵,絕塵而去,十里外運河邊上,已有船在等著,下船直放蘇州——他是第二個脫逃的大吏;第一個是查文經,前一天上公稟為何桂清開路,以此「功勞」,得用「護運餉銀」為托詞,奉總督批准,先期脫出。 何桂清到達蘇州,碰了個大釘子;這是後話,先要敘常州的情形。 常州官場,從總督逃之夭夭,變成群龍無首;文武官員盡皆奔散。明、清兩朝,地方官的威權特重,總督開府,出巡的派頭,連王公都不能比,但有一條決不可移易的原則,就是「守土有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如今何桂清一走,棄地的責任,歸他一肩承擔,文武官員,樂得避危趨吉,王有齡告誡何桂清「不得離常州一步」,原因在此。 文武官員一逃,諸軍皆潰,既燒且搶,無所不為;只有張玉良的部隊未散,但軍紀亦很壞。張玉良為防守計,下令堅壁清野,他的部下便藉燒民房的機會大肆劫掠;丹陽的潰兵,如法炮製,三番搶劫,民無孑遺而常州畢竟未曾守住。 先是官軍有一營通敵,迫使張玉良退往無錫高樹;但城外的居民無屋可住,退入城內,城內存銀七十四萬兩,柴米油鹽及一切生活必需的雜貨,存量相當充足,所以當地紳士中,以康熙名臣趙申喬的六世孫趙振祚為首,倡議舉唯一不逃的官員,職居通判的旗人諾穆布為「城主」,自行守城。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自四月初二圍攻常州府城,並致書招降;到了初六,張玉良留在城內的一小隊,與太平軍有了勾結,縱敵以繩梯登城,常州淪陷,太平軍屠城,死的人不計其數。 常州城破之日,逃到無錫滸墅關的和春,悔恨交集,吞鴉片自殺。其時何桂清已到蘇州;徐有壬閉城不納,下令凡總督的隨從,一個人不許進蘇州。同時上疏嚴劾何桂清棄城喪師,縱兵殃民。何桂清無奈,由蘇州到常熟,當地紳士遞了一個公稟,說「常熟小邑,不足煩督府親駐,請免稅駕以召寇」。何桂清表示親兵缺餉,當地百姓送了一千兩銀子的餉,二百兩銀子的程儀,何桂清住了三天,以借洋兵為名,逃到上海。 *** 太平軍既下常州,第四天進攻無錫,張玉良倒是狠打了一陣,無奈眾寡不敵;太平軍別遣一軍繞出九龍山之西,由間道攻無錫,只守得一日,即已淪陷。張玉良收集殘部,奔向蘇州,自請助守;徐有壬不放他進城,指定他屯兵葑門外。其時東來的潰卒,一批一批地燒搶,城外富庶之區,成了一片瓦礫,蘇州人恨極了官兵,竟發現了反動的標語,張玉良見此形勢,一無可戀,連夜拔營遁走。 其時蘇州城內,已有兩名太平軍的間諜埋伏著,一個叫李文柄,廣東人,原跟小刀會劉麗川在上海起事,上海克復,投降官軍,以後改了名字,捐官候補道,分發蘇州,走門路做了帶兵官。另一個叫何信義,也是廣東人,候補知府,帶過撫標中軍。這兩個人等李秀成的軍隊一到,開城出降;正好遇上徐有壬帶兵在巡邏,於是短兵相接,展開巷戰,徐有壬不屈被害。李秀成只派了二百七十多人進城,就佔領了蘇州。 太平軍的東征,初步至此告一段落。此一役也,清軍降的有五、六萬,所獲金銀財寶、大砲洋槍無計其數,到了四月下旬,繼續東進,崑山、太倉、嘉定、青浦、松江,相繼淪陷,東南膏腴之地,盡入太平軍掌握,於是決定第二階段的計劃,進攻上海。 在上海的兩江大員有總督何桂清及由藩司坐升的江蘇巡撫薛煥。何桂清這時已上了奏摺,說「和春溘逝,兵勇解體,大局搖動,非臣書生所支持。」文宗接奏震怒,親筆批示:「平時侈談彼短,一旦決裂,不知認罪,猶以書生自居,可歎可恨,殊有愧書生二字。」 所謂「侈談彼短」者,指他在江蘇學政任內,一再上書論兵,對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多所指責而言。許乃釗雖不知兵,但先練「撫勇」攻小刀會劉麗川,次則在和春大營,身臨前線,進退與共;而何桂清擁兵自衛,置精銳於無用之地,以致江南大營因勢孤而陷,已不可恕,及至太平軍自東而至,丹陽未失,鎮江屹然,常州則兵糧俱足,民氣可用,居然望影先逃,並且在耆紳跪香攀轅時,命親兵以洋槍轟擊,殺無辜十九人之多,真所謂喪心病狂,衡諸國法、天理、人情,都非殺不可。 然而京內消息隔膜,江南人「都曰可殺」:京朝大老,卻頗有人為何桂清緩頰。先是當江南大營一破,文宗憂慮蘇常不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彭蘊章還說:「何桂清駐常州,籌劃精詳,又有張國樑、張玉良一批驍將,文武協力,戰守有餘,蘇常必保無虞。」不數日敗訊到京,文宗痛責彭蘊章無知人之明;因而解除軍機大臣的職務。同時,何桂清被革職查辦,以曾國藩為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 當時湘軍還未入江蘇地界,江蘇的最高地方長官是薛煥,他是何桂清所提拔的人,自然向著何桂清;其次是浙江巡撫王有齡,也要救何桂清,所以多方庇護,一再聯銜上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以贖前愆」,文宗不許。於是又說他在上海激勵團練,運動內應,設法光復蘇州,請求等到蘇州克復,再赴京伏罪,文宗又不許。以後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出奔,接著發生辛酉政變,肅順被誅,恭親王掌國,西宮太后垂簾聽政,由於這一連串的大事;拿問何桂清一案,便拖了下來,容他在上海苟且偷生了兩年。 同治元年四月,朝中大局已定,於是何桂清不能不就逮,解到京城下刑部大獄;主審的秋審處四總辦中,有一個是直隸司的郎中,名叫余光倬,正好是常州人,冤家遇著對頭,何桂清就沒有活路了。依照大清律,「封疆大吏失守城池」應得的罪是「斬監候」,但秋後處斬,須先經御筆「勾決」,這就有了一絲生機,到時候可以設法為他乞恩緩決。所以余光倬加上一條罪名,說他「擊殺執香跪留父老十九人,忍心害理,罪當加重」。因而擬了「斬立決」,余光倬必殺何桂清,雖有私憾,但論法則亦實無活理。當時的刑部尚書是雲南昆明人趙光,他是嘉慶二十五年的進士,這一榜是名榜,出了個連中三元的廣西人陳繼昌,榜眼叫許乃普,就是許乃釗的胞兄;以此淵源,趙光對何桂清如何掣和春、張國樑的肘,如何失陷蘇常、如何縱兵殃民,十分清楚,所以傳說在何案定讞覆奏的折子中,趙光有這樣的警句:「不殺何桂清,何以謝江南百萬生靈?」趙光為人庸愚,但這句話卻是義正辭嚴的公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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